太子憋得脸色微红,牙关紧咬,这话问得语气竟有些凄厉。谢云手掌向上平举,太子就不由自主地站直了,只听他淡淡道:“妙容在宫禁中发狂,害得殿下险丧了命,心里自然是很愧疚的。然而如今死者已矣,殿下这一拜就省了吧,免得她九泉之下也不得安息。”
太子激动道:“既然死者已矣,生前再有天大的错处也都不重要了,小王且以一拜来寄托心中的哀思,又有何不可?!”
谢云眉心微皱,上下打量李弘。
其实不光谢云,连单超心里都有些生疑,太子今日是发了哪门子的疯?
“殿下心存仁厚,前来拜祭杨姑娘,想必逝者泉下也是欣慰的。但毕竟身份有别,上一炷香也就够了,我看……”
单超这个圆场没打完,太子已不满地打断了:“单大哥!”
灵堂中一片僵持,半晌只听谢云冷冷道:“殿下今日驾临谢府,难道是来砸场子的么?”
这要是放在平常,太子面对谢统领的时候是免不了露出几分怯气的。
但今日不知何故太子竟然毫不示弱,立刻转头瞪视谢云:“小王诚心诚意前来拜祭,谢统领却再三为难,是身为臣子的本分吗?!”
“……本分。”谢云慢悠悠重复这两个字,尾音带着显而易见的嘲讽:“殿下今日亲临寒舍,来凭吊一个犯了重罪的民女,也是出于身为储君应尽的本分么?”
太子也无法解释自己的行为,当即就哽在了那里。
“马鑫,”谢云道,“端茶,送客。”
“谢云,你别太过分!”太子怒不可遏,猛一振袖:“本王今日是为杨姑娘而来,又不是为了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四海之内皆为王臣,你竟敢赶我走!”
谢云开口要反驳,但随着太子那衣袖骤然掀起的动作,一丝若有若无、略微怪异的香气飘进了鼻端,让他心跳骤然加快,一股难以形容的不舒服直冲上了喉咙。
“……”谢云深吸了口气,淡淡道:“殿下误会了。臣哪是赶你走,而是……众所周知臣与殿下政见多有不合,万一殿下今天在臣府上出了什么事儿,天下人怎么想微臣呢,嗯?”
太子身体一僵。
那个东宫心腹太监已经快哭出来了,偷偷用力扯他袖子,然而太子冲口怒道:“你大胆——”
“况且,”谢云淡红色的唇角勾起,浮现出了一丝恶意的弧度:“要是十年来从未登门的太子殿下,今天突然带着重伤不请自来了,然后突然就在臣眼前出意外了……这叫圣上与天后将来审案的时候,心里又怎么想?”
——你该不会是自知大限已到,来我府上碰瓷儿的吧?
如果说刚才还只是威胁的话,现在这简直就是赤裸裸倒打一耙的威胁了。
太子脸上腾地变色,看样子是瞬间怒极——他这辈子还没被人这么蹬鼻子上脸地威胁过。但就在单超以为他会破口大骂的时候,太子竟然握紧拳头,把怒火硬生生强压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鼻腔中“哼!”的一声:“谢统领要对本王不利么,我看你没有这个胆子吧!”
“本王今天可不是一个人来的,六皇子雍王现就带着东宫侍卫驻扎在胡同外,谢统领想不想出去会会?”
马鑫快步而来,俯在谢云耳侧小声说了几句,隐隐飘来“雍王”、“围府”等零碎词句。
单超耳力敏锐,眉峰登时一跳——他听得清清楚楚,马鑫说的赫然是:雍王李贤带着东宫数百名侍卫,已经强行围住了整座禁军统领府!
这是要干什么,抄家?!
单超向谢云的方向走了几步,悄没声息按住了身侧的龙渊剑柄。然而紧接着,谢云将掌心按在了他手背上,那动作非常隐蔽,又很用力。
“先等等,”他轻轻道。
那一刻两人对视,单超心内忽然浮起一种非常奇怪又酥麻的感觉。
他第一次感觉面前这个抚养他长大,同时也严厉压制他、管束他的人,并不总是高高在上又毫无破绽的。
这个人也有虚弱、疲惫、渴望保护的时候,而现在唯一有能力保护他的人,只剩下自己了。
谢云转过目光,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太子,许久才问:“哦?那么太子今天是来拜祭的,还是来抄家的?”
“殿……殿下今日出宫前,特意熏香沐浴、还换了素净衣裳……”那东宫太监哆哆嗦嗦道:“就是为了哀悼杨姑娘的……”
太子紧抿着嘴角站在边上,因为伤势未愈的关系脸色比谢云还难看,但轮廓中又隐约显出了几分与其母相似的倔强。
“原来如此。” 谢云饶有兴味道,“殿下这边险死于妙容之手,那边病还没好就巴巴地跑来给她上香,传出去圣上又该夸赞殿下心存仁厚了罢——果然打得一手好算盘,连微臣都忍不住要赞叹殿下两句了呐。”
“我今天出宫的事情圣上并不知道!”太子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把抓住谢云的衣襟:“杨姑娘虽然伤了我,却不是有意的,我心里也很清楚!别用你的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单超立刻抓住太子的手将他推了开去:“殿下!”
单超的低喝充满警告意味,太子满腹委屈:“单大哥,我真的是……”
那一瞬间谢云身形摇晃了下,视线猝然涣散,心跳猛地窜上了喉咙口。
——他又闻到了那股香气。
虽然极其细微清淡,不仔细闻的话几乎就湮没在了灵堂上焚烧纸钱和燃香的气味里,但太子靠近的刹那间,那朦胧荒诞的香味,还是一丝丝渗进了谢云的鼻端。
他踉跄退后,后腰抵在了供桌前,用指甲重重掐了下自己的人中,刺痛令神智骤然清醒。
紧接着一股深深的不安瞬间从心底掠过。
……这是什么味道?
“我与杨姑娘虽然只是萍水相逢,连话都没说过几句,但杨姑娘温柔和善,且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太子,”谢云猝然道。
太子沙哑急促的声音一停。
“如果你真的只是来送别妙容,那就没必要带重兵围府。光天化日之下,不论如何我都不会做出任何对当朝太子不利的事情。”
谢云抬起一只手,制止了太子尚未出口的辩解。
“另外,妙容只是个戴罪之身的民女,连这灵堂都是我冒着风险私下设立的。你来就来了,但若是还在灵前下拜,万一日后传出去,便会害得她被开棺戮尸,你又于心何忍?”
太子陷入了沉默。
他来的时候满心只想着痛哭流涕、灵前跪拜,但直到这一刻才明白过来,身为当今的太子、未来的储君,世间有那么多不能做的事情,甚至连这简简单单的膝盖一弯都是不被允许的。
如果他仅是个官宦公子,此刻便能自由自在地放声恸哭;甚至在更早一些两人初遇的时候,还能无所顾忌地放手去追求心中所爱,那么故事的结局便有可能从此幡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