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平时性子那么好,可就是在这件事上特别持拗。她毕竟从小在世家长大,而且世家中也确实特别在意家族传承,所以娘才想让人给爹再生个儿子,”枇杷也为难,“我和三哥都劝过,可是娘总不听,要么爹你就听娘的吧。”
“不行,不行,”玉进忠赶紧摇头,见周围没有别人,小声告诉枇杷,“其实你娘并不喜欢爹再纳妾生子,她只是不肯说而已。”
“什么!”枇杷大吃一惊,“娘对守礼有多好啊!而且她对梅姨娘也特别容忍,现在对家里新买的两个丫头也和善。”然后她又肯定地说:“娘才不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呢!”
“谁说你娘是那样的人了?”玉进忠赶紧反驳,“你娘心地最善良了,对人也都是最好不过的。”
“那爹你刚刚说?”
“我原来也以为她真不在意呢,不过有一次我发现你娘偷偷哭了,其实她心里难受得很,只是不肯说,还忍着做出一张笑脸,”玉进忠满脸愧色地说:“先前都是我错了,我再不让你娘伤心了。”
☆、第166章 可怜的娘
枇杷听了爹的话万分震惊,因为娘一直表现得那样完美,就连自己也被她哄得信了,甚至还拿她的话去劝过别人。
现在听了实情,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娘之所以这样,一定是杨家从小就这样教她的,她就一直如此要求自己,就是再心痛也要忍着不说出来。
可怜的娘!
她为什么要这样!
“爹,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娘?”
“我说不过你娘,又不敢惹她生气。”
爹不认字,没读过书,讲道理什么的果真比不了娘,可是枇杷却不是,于是她马上站起来,“我现在就回去,一定将娘劝好!”
枇杷回了内院,就见娘在灯下看帐。虽然玉家在送使这部分的银钱上留得很少,但是身为两镇节度使府总归还是节余了不少的财物。杨夫人一向极会理财,家里管家的事情虽然都交给了周昕,但是总帐还是由她管着的。
杨夫人见女儿进来,向她身后瞧了一眼,“你爹怎么没与你一起回来?”
“军营里事情特别多,我爹晚上就在那边住了。”枇杷说着解下披风,早有家里新来的一个丫头过来接了过来,另一个殷勤地上来帮着脱掉靴子,她瞧了瞧这两个人,心里就不自在,便摇了摇手道:“我不用人侍候,你们下去吧。”
两个丫头看向杨夫人,杨夫人见只女儿一个回来,便道:“摆了饭你们就下去吧。”一时饭罢,又用无奈地语气叹道:“怎么这些天军营里总有这么多事?”
“巡视、守城、练兵什么的都不说了,就是这几天分拨粮草就把我们累坏了,”枇杷说的也是实情,只是时间上有了些差头,娘在内院倒底还是分辨不出来的,“自从到了营州,又比先前打仗时还忙了几分。”
先前忙是真的,现在“忙”就是被娘逼的了,枇杷心里暗道,却端了杯茶一面喝一面与娘商量,“快过年了,爹说家里还要给王老大人备些年礼,正好与押送到德州的粮草一道呢。”
“这些年礼我都记着,早已经备好了,装了几只箱子,只等你们定下押送粮草的人选就交过去。”
“娘,我想亲自去德州送粮草和礼物。”
平日送粮草之类的事情都是守义做的,与德州江州的联系也是守义一直管着的,所以杨夫人便问:“怎么想去德州了呢?”
“本来想邀王淳到营州看看,结果他在德州管着一大摊事,怎么也走不开,我倒很想他的,就打算过去看看。”
“是这样啊,”杨夫人仔细看女儿的脸,见她虽然说想念王淳,但却依旧坦荡大方,便知道她根本没有想太多,只是单纯地把王淳当成一个好朋友,不由得在心里叹了一声。不过转念一想,先成了彼此惦念的好朋友也正是好事,遂点头道:“你去看看淳哥儿也好,只是你爹同意了吗?”
“爹自然同意,只说还要娘答应。”枇杷说着便道:“既然你们都赞同,那我就收拾行装了,过两天就走。”
杨夫人不免又操心,“打好行装我再帮你察看一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
枇杷应了,心想如何开口说爹托付给自己的事情时,娘却又道:“正好现在没有别人,我正有事告诉你呢。”说着便拿出一本帐册交给枇杷,“这些东西都是你的,我单独收到一个库里,将来做嫁妆用……”
什么嫁妆?枇杷最不爱听,马上截住了娘的话,“我都说不嫁了,要什么嫁妆!都是家里的东西,为什么要分出你的我的?你先前答应我让我当老姑娘的!”
杨夫人一时不防顺口提了句嫁妆,便知道枇杷必然要提“老姑娘”了,谁知当时一句玩话,她就当了真,每一次都把自己噎得无话可回。别人家的女孩长大了,口中就是不说,心里也懂总要嫁人的,哪个不悄悄地攒些嫁妆!大家闺秀打生下来就开始存木料、锦缎、首饰之类的,就是小门小户的闺女也会绣些活计留着,可自已家的这一个正相反,看着又懂事又聪明的,其实就是个傻孩子,一点心机都没有。
可偏枇杷极能干,小小的年纪却已经在营州范阳颇有声望,在军中更是一言九鼎,自己还真劝不动她,只能安抚。便打开帐册拉了女儿的手哄着,“其实也不算嫁妆,你看,这些原本就是你的,先前招募兵勇时用了,现在家里有了,自然要还你的。就连昕儿的私房我也还了她,不信你去问问。”
见枇杷犹有不信,杨夫人便一板脸道:“都是一般的儿女,我待你和昕儿是一样的,总不成把家私都给了儿媳妇不给女儿吧!”
知娘一片爱女之心,枇杷只得收了帐本,顺手放到一旁,便向娘怀里一钻,“娘,你对我最好了。”
自从枇杷真正从军之后,她便很少露出如此的小女儿态,一则是她在家里的时间太少,另一则是她突然长大了,不再撒娇了。
做为一个母亲,杨夫人是欣慰的,但其实她心里也有着无以言述的失落,现在女儿又如小时一般躺在自己怀里,她心里满是慈爱,将女儿搂住,轻轻晃了晃,顺手解开女儿的头发慢慢梳了起来。
枇杷将头枕在娘的腿上,眯着眼睛享受着,梳好了头亦不起来,“娘,我爹不回来,我就在正屋里陪娘住吧。”
杨夫人只当女儿躺得舒服不愿意再起来,“你这个小懒虫!”但心里却是极高兴的,赶紧张罗着让人将枇杷的东西送过来,“炕上暖和,躺下了不起来也好,就让人端了水屋里洗漱一下就好,免得着了凉。”
“好啊,”枇杷便洗漱了要睡,刚要吹熄蜡烛,却突然发现娘的鬓边有了白发,猛然跳了起来,“娘,白头发!你怎么有了白头发呢?”说着将烛台移近细看,又拿手去拨,却发现不是一茎,而是好几根,又无从拨起。
“哪里值得这样大惊小怪!”杨夫人按住女儿笑道:“你们都长大了,娘自然也老了。”
在枇杷的心目中,娘一直是美丽而年轻的,现在听娘一说,再去看,果然发现娘变老了,不只鬓边的白发,就是眼角也有了细细的鱼尾纹,是什么时候发生了这样的变化呢?
“一定是这几年的颠沛流离,才让娘变老了!”枇杷说不出的难过,放下烛台抱住娘不放。
“傻孩子,就是没有这几年的时局变化,娘也一样要变老的,就像你一样会长大的。”杨夫人吹熄了蜡烛,拉着枇杷躺下,轻抚着枇杷的后背,“张若虚不是说,‘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吗?人就是要这样一辈辈传下去的。”
“所以娘一定要爹再生个儿子?”
杨夫人被枇杷一问怔了一下,果然道:“是不错的,绵延子嗣,承继宗庙,人伦之大者。”
“可是我们家没有宗庙啊?”玉家是胡人,其实既没有宗庙,也没有祖坟,甚至也没有姓氏传承。
这些在杨夫人心里要深蒂固的意识被女儿如此一驳似乎根本站不住脚,但她马上便醒悟了,“是你爹教你的吧?”
“也不全是我爹教的,我也这样想啊!”
杨夫人便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驳道:“我们玉家先前是没有宗庙姓氏,但现在不是可以有了吗?你爹已经成了两镇节度使,怎么也要建宗庙置些祖业留给后人传承下去!”
论及子嗣后人,世人多以为如是,特别是世家望族,可枇杷却有自己的想法,“娘,我记得《战国策》中赵国左师触龙曾说,往上推到三代以前,诸侯国子孙被封侯的,他们的子孙就没有了再能继承爵位的,至于那时的五霸七雄、后来的秦皇汉武,不也一样失掉了传承吗?就是本朝那些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的世家,现在也慢慢凋零了,不出百年,定然不复再有今日之势,我们家不过刚做了节度使,便想立下宗庙永享富贵,哪里可能?”
杨夫人幼承庭训,受到了极好的教养,又以为自己代表了最正统的思想,所以最初听了女儿代丈夫辩驳并不以为意,总觉得他们见识不足。现在见女儿竟然能站在如此高度来论述历史,讲评今朝,甚至还要预言未来,突然觉得自己的渺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