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一边招呼他们,一边笑道:“小夏,快来尝尝这个蜜饯,今天早上刚拆开的一小坛子,现在腌的最甜,还拔丝儿呢!就等着你和羊羊来吃了,小丫头上回画了个海棠果,可是馋的口水都快留下来了呢!”
夏阳想起羊羊上次趴在桌上看着画纸上的海棠果口水滴答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他谢了师母,拿起一个海棠果咬了一口,果然比他们院子里的那个甜上许多,难怪羊羊会想了一天。这个味道夏阳挺喜欢的,吃完还无意识的舔了舔自己的手。
蒋东升看着他笑了下,道:“给我也拿一个,我懒得下手了,你帮我挑一块塞嘴里吧。”
夏阳没多想,他也做惯了这样的事,便挑了一个略微红些的放进蒋东升嘴里,手指被他舌尖舔了一下,忙退了出来。蒋东升眼睛笑的眯起来,一边吃一边看着夏阳,“甜的。”
这话简直像调戏人,夏阳抬头瞪他,那人却依旧笑眯眯的,完全是一副享受的样子。
夏院长留了他们吃午饭,蒋东升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出去买了不少熟食回来,帮着夏老太太在厨房张罗出几盘卤肉菜肴出来。这年头吃口肉算是挺奢侈的事儿,吃个蜜饯、糖饼也是招待客人的,粮食和副食都要票,虽说一些东西也可以用钱买了,但是也都是稀缺货。
夏院长见都切好端出来了,也只能领了他这份好意,只说临走的时候送蒋东升几幅画让他留着当个纪念。
蒋东升笑道:“那我这可真是值了,夏爷爷,您的画可是最难求的,我听说外交部那边都已经开始排队了,今年年底去J国的那个团都在等着您的画当礼品呢!”他看了夏阳,询问道,“上回严宇来说,送去的那副是叫什么来着?”
夏阳答道:“‘百驴图’,丈六的大幅画儿。”
夏院长点头称是,老头脸上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道:“你们放心,拿出去的都是我近期画的大件,这是在外国人面前长面子的事儿,咱不能跌份儿不是?”
夏老太太嗔怪道:“你还好意思说,成天除了带学生往外面跑着画写生,就是闷头在房间里画你那些毛驴,一点都不注意身体。要我说你这儿都快成了‘礼品制造公司’了,这样义务帮忙的事情,你也不要做那么多,毕竟身体要紧呀!”
蒋东升愣了下,他看了夏院长微微有些疑惑,怎么他记得严宇说的是送了不少外汇券才换到的墨宝?
夏院长咳了一声,给蒋东升夹了一块肉,小心的打了眼色道:“对啊,就是那什么,义务劳动,为人民服务来着,劳动光荣嘛……”
蒋东升立刻就明白了,他之前就听说夏院长惧内,这大概是老头自己要了外汇券拿去买古董了,怕老太太知道生气一个字儿没敢在家提。蒋东升忙跟着一起点头,连声说是,帮着打了圆场。
羊羊捧着小碗在一边规规矩矩的吃饭,瞧着饭桌上聊天聊的热闹,也兴致勃勃的想插一句,可是听了半天也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只好眨巴着眼睛使劲儿听他们说话。
夏阳给她夹了点炒胡萝卜,道:“好好吃饭,吃完带你出去公园写生。”
小姑娘哎了一声,捧着小碗吃的香甜,夏老太太在一边也时不时的给她夹点菜和肉,小丫头基本给什么吃什么,也是一贯的好养活。夏阳看着她就想起自己在家里的弟弟夏志飞,夏志飞也是个闷头吃饭的主儿,个子蹿的也快,这会儿怕是又要长高不少。
夏阳身体刚好吃不下太多东西,夏老太太又疼他,给多盛了大半碗饭,米饭压的结实,他吃了小半就再咽不下去。蒋东升见他为难,伸手就接过他的碗,把那剩下的大半碗饭扣在了自己的饭碗里,一声不吭的吃了。
夏老太太被他这个举动弄的愣了下,忙道:“厨房还有不少米饭,我去给你再盛一碗吧……”
蒋东升笑笑道:“不用,我吃夏阳剩下的就成。”
夏院长刚才被蒋东升打了掩护,这会儿也有了几分革命战友情谊,也在一边道:“是啊,是啊,东升和夏阳感情好着呢,跟亲哥俩一样,不分彼此!”
夏阳坐在那也没反驳,只低头照顾羊羊,他拿手帕给小姑娘擦了嘴,问她一会还要不要买点别的东西带去公园。
羊羊坐在那仰头让夏阳给她擦着,笑呵呵地摇了头,道:“我有小夏哥哥和夏爷爷陪着就够啦!小夏哥哥你和爷爷都姓夏,你们是亲戚吗?”
夏院长乐了,哄她道:“是啊,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
小姑娘愣了下,掰着手指头开始数五百年前是个什么年代,算了完了自己那十根手指头已经绕晕了,抬头看着夏院长羡慕道:“原来爷爷和小夏哥哥那么早就认识了呀,真好。”
周围的人都被她逗乐了,一时客厅里满是笑语。
蒋东升今天没什么事,跟着夏阳他们一起也去了公园,只是他帮夏阳带着那厚重的画板到了公园,就转身要去买东西。他在夏阳脑袋上揉了一把,笑道:“刚才吃饭的时候就瞧见你在那愣神,一准儿又是想起你弟弟他们了吧?你今年没回家过年,我去买些东西再给家里邮寄回去吧。不过这回不能再邮寄大白兔奶糖了,你家里那个小堂弟可是一直以为你被卖了换糖呢!”
夏阳也笑了,想了想道,“那买些参考书吧,我堂姐快要中考了,买些回去让她复习用。不过我也不知道她要考中专还是考高中,你每样都买些,让她自己选吧。”见蒋东升答应了,又叮嘱他道:“路上小心点,我和老师他们在这等你。”
蒋东升应了一声,骑上车子走了。
夏阳和夏院长选了公园里一处略微避风的亭子当地点,夏院长今天画的是素描,他跟花园里其他的老先生还不一样,他没出国留学过,大部分都是自己摸索着画的,也带着几分随性,想怎么画便怎么画,不多考虑其他问题。如今这个西式的素描和中式的水墨画儿结合的笔法,便是他自己摸索着走出来的一条路子。
夏阳背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大画板,把画板放在腿上,也随意找了个地方坐下开始选了角度画。他用的是一支碳粉棒,在雪白的画纸上勾勒几下,带着残冰的水面及岸边的枯树垂柳在黑白两色之间,顿时有了浓墨重彩的感觉。
夏院长来这边画了多次,这次依旧是画一幅未完的画儿,瞧着也不着急,慢悠悠的磨笔,画的惬意,满眼的享受。他休息的时候来看了夏阳一眼,忍不住暗暗赞叹不愧是曾师兄亲手教导出来的,的确是个聪明学生。他又想到当年在西南联大的岁月,不禁叹道:“当初你外公画的仕女最好,要不是他痴迷那些碑帖,怕是在笔墨丹青上比我要出色的多啊。”
夏阳停下画笔,有些好奇道:“外公当年画的很好吗?我还从没见过他画人物,平时顶多画点枯荷梅花,他都画些什么人?”
“你外公其实也只画了一个人,他画你外婆,画的惟妙惟肖,最是漂亮。”夏院长顿了下,又笑道:“不过你外婆走了之后,曾师兄就不再画了,也难怪你没见过他画的人物。”
夏阳抬头看着夏院长,大约是老人的语气太过温和,让他眉宇忍不住流露出一点难过,缓声道:“我从没有见过我外婆。”
夏院长揉了揉他的脑袋,安慰道:“你和你妈妈长得都像你外婆,她特别会持家,做的奶糕最好吃,哦,对了,还会蒸枣饽饽!冬天的时候会在外面酿酸奶,又香又甜,我一个人都能吃一大碗,哎……再也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了,多少年都忘不了。”
夏阳对这样的事情毫无印象,他只隐约听母亲提过外婆家里开过绣庄,也经营过绸缎铺子,其他的并不太清楚。在听到夏院长说这些的时候,觉得这样的描述倒是更偏向北方一些,便好奇道:“我外婆是哪里人?我只吃过枣糕,没吃过枣饽饽。”
夏院长愣了下,道:“怎么你外公没说吗?你们是正蓝旗……”他这句话还未说完便立刻刹住了口,咳了一声道,“那个,枣糕其实和枣饽饽差不多,都挺好吃。那个夏阳啊,你跟我学了这么久,画的也不错了,等过段时间办画展,你也画几张交上来,多跟你其他的几个师兄交流一下,取长补短嘛。”
夏院长翻来覆去的摆弄夏阳的那副还没画完的画儿,一副心虚的样子,对刚才说漏了嘴的事儿只字不提。夏院长演技太差,一便翻画,还一边紧张的偷瞄夏阳,小心观察他的反应,这一瞧就是瞒着事不敢说的样子。
羊羊在一边抱着自己的画本撇嘴,她觉得夏爷爷演的太差了,连她大表哥都骗不住,更别说小夏哥哥了。
夏院长隐瞒,夏阳便也跟着装糊涂,他心里最敬爱曾姥爷,姥爷不愿意告诉他的事儿,他也不强求现在就知道,他们的时间还长,等到以后时机成熟再知道也无妨。夏阳见夏院长有意转移话题,紧张的手都捏着画纸打哆嗦了,便找了话来问老先生道:“老师,学画是不是时间相对自由一些?平时上课也可以不用呆在同一个地方吧?”
夏院长见他没揪着之前的事儿追问,松了一口气,忙点头道:“是啊,艺术生录取的分数要低一些,所以平时除了文化课,还得跟着去外地写生。怎么,你想学画,想考美院么?”
夏阳点了点头,道:“我是这么想的。”
夏院长是最盼着他能来京城画院的了,听到夏阳这么说,喜的画笔都搁下,忙拉着他详细谈了一回,“你能来画院这当然好了,只是,夏阳你怎么突然就想通了?你姥爷劝你的?”
夏阳摇了摇头,道:“姥爷没说,是我自己想念。”他上一世已经如愿读了京师大学,也知道曾姥爷让他读京师大学是因为那里有位老先生曾在西南联大任教时帮了他许多,是曾老的恩师。上一世的时候,蒋东升便用他的名义捐赠了一座图书馆,这一世他想用自己的能力捐赠一些。再者他还想尝试一些没做过的事,曾姥爷爱好碑帖,等他读了京城画院,他们爷孙两个一起研究这个也不错。
而且国内目前正是满地机遇的时候,他要去经商积累些资本,不止为了自己,也为了蒋东升。
夏院长听见夏阳要学画,又是高兴又是担心,他目前一幅画卖的最好也不过二、三十元,夏阳功课又好,听说上次中考还是在京城里得了第一,这样优秀的成绩他怕耽误了孩子的前程。但反过来说,夏阳基本功好,人又通透,略微提点一下便能领悟个差不多,夏院长心里是十分愿意夏阳来当他的学生,好传一份衣钵的。
老头正在为难,就听见夏阳又开口道:“老师,我想在明年高考之前多出去走走。学校里要求严格,不过对美术生可能会宽松些,我听说学画之后时间会比较自由,有很多外出写生的机会……”他认了夏院长当老师,也不瞒着他,把心里想的都跟他说了。
夏院长点头赞同道:“这个想法很好,见的多了,才能画出更好的东西嘛!”
夏阳顿了一下,又道:“其实我想去南方经商,不过我不会落下功课,专业课和文化课都不会落下。”
夏院长眼睛亮了下,继而又凑过去压低声音偷偷道:“夏阳,我跟你说,老师也想去经商,到时候咱们一起去南方。我画院里那几个学生太笨了,几句话就能让你师母听出不对来,我正愁到时候带谁一起打掩护呢!正好,咱们爷俩偷偷去,啊。”
夏阳眨了眨眼睛,看着穿着一身浆洗的发白的厚棉袄的夏院长微微有些诧异,这个往日在人前一派大家风范的老爷子,如今正缩着脑袋来回打望,生怕这话再被人听见传到老伴儿耳朵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