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阳临回京城前,留给了徐润三千元钱,算是老夏家做这笔买卖的入伙资金——之前卖的都是徐润那个蛇皮口袋里的纽扣,赚的钱徐润也分了一些给夏海生。
徐润拿着这笔钱,微微有些惊讶,看了看旁边的蒋东升一眼,他身上还有蒋少给的一笔钱,难道蒋少之前没告诉夏阳?
蒋东升在夏阳背后冲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收下,徐润便接了过来,笑着道:“那我就先替海生他们收下了,正好也该出去进货了,正想去筹些钱呢。”
“我家堂哥不懂做生意的事,多亏你在旁边照应他。”夏阳对徐润的态度客气,这条发财路子是徐润想出来的,如今却无偿帮着夏家人白手起家,这里面虽说有蒋东升和甘越的情面在,但还是要多谢他肯教会夏家几个堂哥这种新观念。这种时候起步早了,比别人就要占了先机,可遇不可求。
徐润笑笑道:“我才要说一声谢谢呢,小夏你们能给我这个机会,我就很知足了。”
蒋东升把夏阳的行李也拎起来,过来催了一声,夏阳这才跟着离开。
夏志飞在后边哭红了眼睛,但是站在门槛那边没跟出去,他瞧着夏阳坐车走了使劲地擦了一把眼泪,强忍着不哭了。
夏志远在一边哭的比他还厉害,抽抽搭搭的说不出话来,就这样还想去安慰夏志飞,“夏阳堂、堂哥走了,你也别难过啊……”
夏志飞推开他,转身往屋里跑去,后边有瞧着他们的大人见了忙跟过去,问道:“小飞,你做什么去?”
夏志飞从屋里翻出自己的书包,斜跨在身上,红着眼圈儿道:“……我要去学校读书!”
跟过去的大人这才松了口气,他还以为这小家伙想不开要闹腾呢,不过瞧见他当真背着书包一副要去学校读书的模样,忍不住逗他道:“你现在去学校也没老师在呀,现在放暑假呢!”
“我哥哥以前放假也在学校自习念书,我要跟哥哥学!”
“你那么喜欢你哥哥,怎么不让他带你去京城读书呢?那边学校比咱们这好多啦,咱们杨树湾这边就这么几间破瓦房……”
夏志飞抬起头来,小脸上满是认真和倔强,“我哥也是在杨树湾念的小学,他能在京城考第一,我也能在这里学好!我要使劲儿读书,考去京城见我哥哥!”
后边的大人被他几句话说的哑口无言,摆摆手也不再管他了。夏志飞攥紧了自己的书包带子,黑亮的眼睛里带着几分傲气,从侧脸上看的确跟夏阳小时候有几分相似。
蒋东升在车上也在疑惑,咳了一声,道:“我以为你会带你弟弟一起来读书,育英小学那边也招外地的学生,如果他要来……”
夏阳摇了摇头,干脆的拒绝了,“不用了,他要是认真读书,在哪里都能读好。”他当年自己能从建林镇考出来,夏志飞一定也可以。高干子弟学校都是混圈儿的,夏志飞去了反而会不适应,他了解自己的弟弟,哪怕等夏志飞长得跟小牛犊一样健壮了也还是孩子心性。这样的人踏踏实实的读书,去部队老实的当兵训练也就是了,拐弯抹角使心思的地方还是避开的好。
蒋东升沉默了一会,也勉强笑了下,道:“也是,现在京城也不太平,还是不来的好。”
夏阳知道他想歪了,但是也无意去多解释,就让蒋东升多想些凶险的事儿,也能在回京城之后有个防范。
路上颠簸,夏阳跟蒋东升他们聊了一会,就有些疲倦了,依靠在后座上闭起眼睛休息。蒋东升搂过他让他依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夏阳微微挣了下,却被蒋东升强制地按住了,“你就趴在我肩膀上睡吧。”
夏阳被他按地结实,犹豫一下,也没反抗他,顺着他略微调整了一个舒服点的姿势合眼入睡。他昨天晚上睡的很不好,半夜里总是听见悉悉索索的声音,像是人从床上摔下去又爬上来的响动。
霍明听着蒋东升在后边跟他说话的声音小了几分,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往后边看了一下,果然那俩又搂在一块了。蒋东升瞧见他回头看,正咧嘴冲他笑呢,那孙子还伸出一根手指头放在嘴边比了个噤声的姿势,看的霍明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霍明拿眼神瞟了蒋东升一眼,又暗示意味十足的看了看睡在他肩膀上的夏阳:这他妈是怎么回事儿?
蒋东升单手搂着夏阳,伸手在男孩耳后揉了一下,冲霍明挑了下眉毛,毫不掩饰的回应了他:就是这么回事!
霍明转过身去阴沉着脸揉了揉眉心,他错了,蒋老二这孙子压根就没准备瞒着他。以他对蒋东升的了解,这家伙要不是真宝贝的不行了,是不会亮出来给他看的。
霍明记得蒋东升小时候要是有什么稀罕的东西,一定全都塞到他那个小房间的床上——大概小时候吃药吃多了,那家伙蜷缩在床上的时间也多,就像是野兽依据自己长期留下的气味而划分出的领地,躺下的地方从不允许别人靠近。久而久之,也就养成了睡觉床上从来不留多余的东西的习惯。
蒋东升床上最后留下的那样东西,一定是他最喜欢的,舍不得松手的。
他曾经跟蒋东升抢过一个巴掌大的木漆熊猫,俩人打的鼻青脸肿的还不撒手,最后被两家的爷爷一块拎到门外边的雪地里跪着念检讨。那个玩具最后因为争抢摔坏了,他也没当回事,但是蒋东升却是一块块的去捡掉在地上的碎木渣,直到再也拼不起那个熊猫的形状了才松手。打那以后,蒋东升手里再有什么宝贝的东西,都会宣布主权似的先亮给他看一眼,要是见过了再抢,蒋老二下手就狠了,绝对不留半分情面。
霍明眼睛微微眯起来,盯着前面的一处瞧着,心里却是回想起当年那个无法拼凑出形状的木漆熊猫。要是摔坏了,再也拼凑不成原来的样子,蒋老二会撒手么?他们当年说过会并肩前行,而如今蒋东升选的这条路太难走了。
蒋东升回到京城,蒋老立即安排人带他去军检,等待多日之后,却是得到了一个坏消息。
蒋东升的成绩已过了京师大学的录取线,用这分数推荐去军校是没问题,但是有一项没有合格,最后那个没达标的项目上批着赤红的大字:精神异常。
蒋老提前拿到了那份军检报告,他脸色很不好,看了一会忍不住把那份报告用力摔在了地上,“胡说八道!”
蒋宏被喊来书房一起讨论孩子们上学的事,这会儿瞧见蒋老发脾气便小心上前捡起那份军检报告,略微翻看了一下,嗫嚅道:“爸,这个上面写的……可能参考了当年的医院证明吧,那上面写的是有些过分了。”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蒋老忍不住指着他鼻尖骂起来:“你还好意思说?!你是怎么当父亲的!孩子出现那样的情况,不及时去治疗,竟然自己去药房随便开药给他吃……他才多大?你怎么敢亲手喂下去!”
蒋宏站在那里哆嗦了几下,道:“他,他当时病的很厉害。我找了很久,才找到那一点药,我以为……”
“糊涂!”蒋老拿拐杖狠狠在地上戳了几下,“你给他吃了那么多的药片,他好一点没有?既然没有起色,为什么还不停手!要不是卓公当年安排我回京城治疗,我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东升了!”
蒋宏不敢出声,只垂头听着。
蒋老骂了一阵,瞧着他那一副默默忍受的样子,又甩手不再多说什么了。他对蒋宏有期望,所以现在才会如此的失望。
当年他被发配到偏远的地方,寒冬腊月里生病差点没能熬过去,多亏了留在京城的儿子蒋宏给弄来一点药才撑过,要不然哪里还有机会等到卓公前来搭救?大女儿的孩子一出生便害了眼病,也是蒋宏费尽心力去讨来了几瓶眼药水给孩子用,这才保住了一双眼睛……也正因为如此,他才对蒋宏多了几分期许,只盼着他能争气。
可是那样一场漫长的政治运动中,蒋宏原先的意气风发早就被磨光了,他现在就是一个死气沉沉的中年人,胆小怯懦,做事也要一再去看别人的脸色。他害怕了,心里一旦被埋下恐惧的种子,便再难以恢复原来的模样。
蒋宏这一生中,做过的最硬气的事,恐怕就是在那样十数年的折磨中死死咬住自己的父亲没有错,没有站出来批判自己的父亲是叛徒内贼。而现在蒋宏正木讷地站在一旁,似乎还在等蒋老说话,他已经习惯了去听从别人的吩咐去办事,微微弯曲着的腰背像是再也直不回来。
“军工院那边你再去问问情况,这份军检结论来的蹊跷,瞧着倒像是有人故意在跟我老头子作对。”蒋老慢慢踱步几下,又转身对蒋宏吩咐道,“打听清楚了就立刻来告诉我,趁着还有个把月的时间,或许还有机会让东升去那边读书。”
蒋宏应了一声,但是站在那没有走。
蒋宏看了他一眼,道:“你还有事?”
蒋宏为难道:“爸,苏家当年的事情毕竟是留了档案的,苏伯伯当年是‘叛国’罪啊……东升军检上面写了那样的话,或许还是别人给咱们家留了情面,如果牵扯出当年的事情,恐怕东升哪所大学都上不了。”
蒋老脸色不豫,冷声道:“你也是这么认为?你到现在为止,都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难怪他孙子会一直往外跑,会对这个家这么不在乎了。
蒋宏站在那吭哧了一会,又提出一个建议,道:“要不让东升在京城里选一个大学去读书,军校还是算了吧?我听说朱家和云家都有孩子被军工院刷下来了,今年查的特别严格,不好进。如果非要选一个孩子去读军工院,易安这次考的也不错,要不让易安去试试?”
蒋老拢起眉头,沉思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不用,易安不是已经选好学校了么,就让他读那个学校吧。”他看了蒋宏一眼,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你怎么突然有了这种想法?是不是去冀州听那个女人说了什么?”
蒋宏忙否认道:“没有,没有!我没去冀州,就是前几天接到了秀琴的电话。她听说易安考的不错,特意来问问孩子上学的事情,别的没说什么。”
蒋老显然并不想多提王秀琴的事,皱着眉头道:“我不管你的家务事,你如今也这么大了,自己看情况处理好便是。只是送东升去军校是我一早就决定下的,你不用听其他人怎么说,这事儿不会改了。”
蒋宏诺诺应了一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