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老栓点点头,看了她一眼,将锄头靠在墙角放着,便脱下鞋,磕了磕上面的泥。穿了这只,又去磕那只,一面漫不经心道:“进子回来了?”
庄氏面容凝滞了一下,儿子刚回来,韩老栓就能这么快得到消息,不用说自然是她那好继子又当了耳报神。
她若无其事地点点头,道:“刚回来,在屋里睡下了。”
韩老栓往堂屋走去,一面说道:“这么大的小子了,这大白天就在屋里睡觉,说出去人家该笑话了。”依旧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貌似也就随口说说,可庄氏知道他这话是专门说给她听的。
“孩子刚从外面回来,大抵也是累着了。”
韩老栓来到堂屋的炕上盘膝坐下,手里摸出旱烟袋,又拿出火折子,“他干什么了,累成这样?每次一出家门,就是几个月不见回来。幸好村里人都知道他虽不是我亲生的,但我向来和大山他们同样看待,若换个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我这个做爹苛待继子。”
庄氏沉默下来,没有说话。
韩老栓瞟了她一眼,倒也没有再咄咄逼人,而是点燃旱烟袋,一口一口地抽了起来。很快烟雾蔓延开来,在空中打了个转儿,往房梁上绕去。缭缭绕绕的烟雾中,一点火星或明或灭。
庄氏用袖子掩了掩鼻子,很快又放下。
她清了清嗓子,道:“进儿要成亲了。”话说完,她瞄了韩老栓一眼。
韩老栓眼皮子半搭着,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睡着。
过了好半响,他才嗯了一声,“哪家的姑娘?”
庄氏顿了顿,“他没和我说,似乎是腊梅认识的。”
韩老栓掀起眼皮子,表情有些怪异,“他年纪也不小了,名声又那么差,哪家的姑娘会嫁给他,莫不是什么破落户吧?”
庄氏一阵气堵,深呼吸了一口,将嗓子眼里的话,咽了下去。
“这小子也是个主意大的,当初我说把老四家的闺女说给他,他还不愿意。老四家就这么一个闺女,除了那丫头有些胖,哪里配不上他……”
韩老栓还在絮絮叨叨的说着,庄氏的思绪却已经不知道飘到哪里去。
仅仅是胖吗?说是痴肥如猪还差不多,韩老四家就这么一个闺女,两口子从小就看得像个宝贝,死撑活塞地喂着,以至于小小年纪就肥得比头猪都不差。说是娶,可许多年前韩老四家就放明了话,说以后要给女儿招赘,把她儿子说给韩老四的闺女,不就是想让她儿子入赘,让老魏家的香火都断了。
别说韩进不愿意,庄氏更不愿意,虽然她迫于现实嫁给了韩老栓,可她一直没有忘记前头的男人。直至至今,她都依旧记得男人临终时的场景。
“……你要活着,带着两个孩子好好的活着……”
如今她活着,又活了十好几年,可为什么却觉得还不如去死更好。若不是,若不是……
庄氏深深地吸了口气,出言打断道:“当初你答应过我的事,应该没忘记吧?”
韩老栓正说得起劲儿,突然被打断,也因此脸上有种让人觉得滑稽的错愕。也许他本就错愕,错愕庄氏竟敢提起这些。
这么多年来,韩老栓一直觉得自己将庄氏调教的很好。以夫为天,恪守妇道,待自己体贴,待自己孩子小心周到。他觉得这种情况一直会持续下去,直到他死,却没想到素来胆小的兔子也会露出爪牙。
他一脸不耐烦道:“什么答应你的事儿?我说话你插什么嘴?”
换成以前,庄氏会识趣地不再多说。可现在不是以前,她已经觉得很对不起自己儿子了,如今儿子要成亲,她一个当娘的不能出面,甚至什么都为自己儿子做不了,她有何颜面让进儿叫自己一声娘。
其实她早就失去了这种资格,只是依旧自欺欺人地不愿面对这一切。
这多年来积压下来的憋屈、愤怒、厌恶,终于在此时爆发出来。庄氏望着韩老栓道:“当年腊梅出嫁的时候,你已经失信了,进儿是个男丁,若是没有房子和地傍身,以后如何在自己媳妇孩子面前立足?”
韩老栓的脸顿时拉了下来,“你这是在为你儿子要房子要地?”
“这是你当初答应过我的。”
韩老栓怪异一笑,敲了敲手里的烟锅子,“那你去对海子说,就说他娘当初之所以会生下他,是因为他爹花了大价钱买下来的。他爹答应了要给他哥建房子买地,他娘才愿意生下他。”
最后一层窗户纱,就这么被韩老栓残忍地撕了下来。
很多时候庄氏都会想,她当初怎么会认为这个人是个厚道人呢?他不止不厚道,他还无耻下作。只可惜当她明白的时候,已经晚了。
“你无耻!”
“你才知道我无耻?难道你不无耻吗?你不无耻你会别有用心地嫁给我,你不无耻你不跟我好好过日子,成日里胳膊肘竟往外拐?”
“那是我的孩子,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儿肉,我心疼我孩子就成我胳膊肘往外拐了?当初是谁上门提亲的时候,说会好好待我孩子的?你当初让媒婆上门提亲的时候,难道不知道我家情况是什么样?你不知道我家情况,去提亲的时机会那么凑巧。”庄氏也是事后在一次韩老栓喝醉酒说酒话,才知道当年其中他早就看中自己了,之所以会拖到天冷下来,就是别有用心。
庄氏刷的一下站起来,眼角通红地瞪视着眼前这个男人。
不,他不是男人,他连人都算不上!
“我懒得理你,说白了你就是还惦着你前头那个男人!”
庄氏正想说什么,院子传来一个小孩子的声音。
韩老栓嘿嘿一笑,“你尽管说,继续说,让小海知道他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庄氏一口气儿堵在嗓子眼里,身子摇摇欲坠。
这时,门帘子被撞了开来,冲进来一个七八岁的小童。
他生得雪白可爱,眼睛又大又亮,一身小小的儒衫穿在他身上,看起来有模有样的。
一看见小儿子,韩老栓的眼睛就亮了起来,笑眯眯地道:“小海,你回来了,今日在学堂里先生可有夸奖你?”
韩小海笑眯眯的,“先生有夸我背书背的好。”接着,他目露疑惑地看了看庄氏,问道:“娘,你咋了?”
庄氏屏住呼吸,摇了摇头,“没啥,娘眼睛里进了沙子。”她的声音像似从嗓子眼里挤出来似的,韩小海当即又道:“娘你是不是嗓子疼?是不是伤风了?”
韩老栓熄掉手里的旱烟袋,从炕上下了来,走上前去牵起韩小海的手。
“你娘没有伤风,今儿庄子里来了货郎,爹给你买了不少小玩意儿。走,爹带你去看看。”
父子俩手牵手走出堂屋门,庄氏愣愣地看着这一幕,一道泪痕从眼角滑落。
晚上吃饭的时候,韩家一大家子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