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话听过之后不能装作没听过,两人之前若有若无的亲密、旖旎,顷刻间化为乌有,开始剥开现世血淋淋的皮肉露出残酷。就在数分钟之前,他们还并排坐在钢琴前,用一排琴键就足以交心。
“还有那些曾经刻意伤害过我、曾经羞辱欺负过我的恶魔,我会让他们一个一个自取灭亡、在野火中化为灰烬。”凌河说话间有意无意转向严小刀,眼底含着令人胆战心惊的有毒的微笑,“严总,那些都是你熟悉认识的小鬼,他们在赌场上争相叫骂,用一张张嘲弄唾弃的嘴脸围观着我竞价、踩着我的身躯、随意撕扯践踏我的尊严,我还没有忘,我永远不会宽恕他们。他们的身躯也会随着腐败的灵魂一点一点腐烂,不留下一粒恶臭的渣滓。”
凌河的瞳仁里流淌着两条冰河,冷漠而优雅,声音婉转,没有露出獠牙,但说出的每一句让人不寒而栗。
“……”严小刀哑声道,“凌河,我没想到船上那件事对你是如此深刻的伤害,是我照顾不周到,我真的很抱歉,我们能单独谈吗?”
凌河以令人无法直视的气场逼视着他,让严小刀觉着他才是那个此刻需要拉着牧师的手忏悔罪行的人。
“天父对世间生灵抱有最宽大慈悲的胸怀,主会宽恕你的,孩子……我替主真诚地希望你能解脱……”邱牧师声音略微颤抖,也不停瞥着严小刀,无法理解这只是一篇胡言妄语还是两个年轻人之间私人恩怨。倘若再结合之前严氏私下对他倾诉的担忧,这一切就更加令人心惊,只是出于神职人员的道德节操,邱牧师不能互相透露。
凌河做着最后一番优雅的陈词:“邱牧师,我的恶念太多,这些不过是露出冰山的一角。每一次我仰望替我们凡夫俗子背负着十字架的主,都感到万分羞愧,我才应是那个被钉在十字架上、为世间丑恶灵魂与我自身罪孽还债的人,我的血就是将来对主最虔诚的祭品。
“我现在一切一切的困扰,只是不能如愿将我所尊敬仰视的人抱在怀里。精神的契合、肉体的吸引与心灵的如影随形,最终都是一场镜花水月。我真诚地向主忏悔,希望我真心敬重的那个人,将来了解这一切之后,能够容纳宽恕我……阿门。”
邱牧师是房间内的一道陈设,凌河的每一句话,都是告诉严小刀的。
……
他们一行人从基督堂出来的时候,严小刀缄默无言,双手一直紧攥,攥出疼痛,身在云里雾里。
他几次试图从后面悄悄拉住凌河的胳膊肘,把这人拉一边说话,但凌河不留痕迹地甩开他的钳制,甚至回头对他报以礼貌性的无辜的微笑。那样的矜持礼貌显得十分隔阂,遥远,与之前坐在琴凳上的亲昵柔和,就是咫尺与十几里地这二者的差距。
凌河脸色平静,与严妈还有聊有笑,就好似刚才在牧师房间里的一切都没发生过。走出充满神秘感的肃穆的教堂,重新曝露在早春阳光下,仿佛一下子又迈回充满人间烟火的世界,四周万物抽丝剥茧般展露出生机勃勃的容颜,人间是如此美好。
严小刀再想找凌河谈话、交心,已不知从何说起。凌河已经自如切换到人畜无害的居家日常模式,根本不给他再谈的机会。这人就是两幅面孔、两副躯壳,各自生活在两个平行的世界,喜怒爱恨无常,永远令人捉摸不透。
严小刀已失去判断力,他手里攥的究竟是哪一副躯壳下的凌河?……这个人就从来不曾真正被他攥在手心里。
几名小弟将车停在基督堂门口,那几人靠着车子抽烟,一看就是老大身旁几只走猫的闲懒模样。
杨喜峰见严小刀出来了,忙上前说:“大哥,您手机关机了啊?找您的电话都打我这来了。”
严小刀想起他进教堂时出于礼节将手机静音,这时屏幕上出现好几个未接电话和未读短信。
梁有晖说:【小刀,我爸让我过来出趟差,正好顺便找你耍几天!哥们得款待款待我吧?】
简铭爵说:【严总,上回船上一别,临走都没打声招呼您就跑啦?兄弟我一直惦记您,改日出来打个高尔夫?我有上好的“进口球杆”和“高尔夫球”都可以借给严总随便用!】
梁有晖的父亲是福布斯排行榜名义上的燕都当地首富,名叫梁通。当然,真正的超级富豪都拥有更深的红绿背景,搞排名噱头的公司是挖不出他们家底的。但梁通能够上榜,也是属于圈内皆知的身家丰厚了。
而简铭爵要么是手头缺钱要么是缺生意了,这叫一个忙活啊,不甩扑克牌了,开始用高尔夫球来编排他的丰厚资源资产。
渡边仰山旗下的联络秘书,也接连两天电话短信不停骚扰他:【严总,上次您答应我们老板的商业合同何时能够兑现?不妨请戚董事长一起出来大家见面详谈。】这当然不是哪位秘书的自作主张,一看就是那老匹夫的贪婪,哪怕还剩一口气都不死心。
严小刀竟然又接到鲍局长的一条秘密信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了一句:【现在不仅是人数的问题,你能认出什么刀吗?】
严小刀很想把鲍大人鲍青天的号码直接拉黑,惹不起的青天大老爷,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看似大批是闲人闲事,却一桩又一桩,接踵而至。
第二十九章 豪掷千金
从远郊小镇回到市区, 两个多小时车程, 对于他们这些常年开车的人是轻车熟路,并不嫌开车是件累赘事,还能绕路尽量走人少车少的高速口,躲避那些在路上横冲直撞的超载大货。这次没有碰上嚣张换道的车匪路霸,或者将活牛卸载在快速路上满街跑的奇观, 也没人跟踪盯梢。
严小刀下午即被人喊去公司签字, 戚爷不在, 经手的文件基本都是他来签字。隔天, 他又被手下港口分公司的小头目搬去救驾。原来,与他们只有一墙之隔的某友军公司, 卸载集装箱和囤积货物将他们的消防通道区域霸占了,明明占他们家地界竟还插上友军山头的旗子, 而且每个月继续往他们这边蚕食。消防口的领导带着官兵进行年初例行检查, 双方小头目正在码头扯皮吵架,消防队领导负责在中间和稀泥劝架。
严小刀心里也烦躁,这一帮眼皮子浅的整天不琢磨正经赚钱路子,净玩幺蛾子!他穿一身西装撸着袖子跟对方在太阳底下扯了快一小时,口干舌燥。对方那一窝无赖说,东西搬不走,想移走您自己移啊。
严小刀觉着这家友军最近欺行霸市势力见长,以前那副抠唆鸡贼样,现在这是换老板和股东了吗?他转脸给他的小头目打眼色,小经理战战兢兢地附耳汇报:“严总,他们最近可嚣张牛逼了,傍上大粗腿,‘梁生’听说已经内部入股准备收购他们,还没对外公布,这些人都新来的可张狂了。”
严小刀一听,指着对方小头目:“我操,大伯子家的地盘你也敢下嘴吞,你吞得下我?”
他在对方小头目一脸懵的表情下抄起电话:“梁有晖你小子什么时候到?太子爷您就是出这趟差的吧?赶紧的,老子现在就在码头上等着款待你丫的!”
严总干脆利落一个电话就把这件扯皮事解决了,最后是由友军公司领导点头哈腰一路跑着把“大伯子”送回专车,并且约好改日与消防队领导一起吃饭顺便给严总敬酒赔礼道歉,瞬间瓷儿得跟一家人似的。
严小刀觉着,自己脾气真是越来越妥帖顺溜了,若是换成他今年二十岁,这事就不是这么解决。他那时穿一件白色紧身汗衫,黑色长裤,腰里别着刀,蹲在码头上跟对方“划道”:“前几个月临湾港口有一家刚爆炸完你知道吧?你瞅瞅你这些货值多少钱,你想也炸一次看看礼花吗!”
现在他绝对不这么干了,争强斗狠的欲望都淡了,也是因为年龄大了,一晃眼也小三十岁的人。夜深人静一人躺床上跟熊爷对着撸的时候,也会彷徨自己下半辈子是不是就这样了,浪荡得一个人过。
不对,熊爷自从迎娶了三娘,都不找他撸了,早就抛弃了他这个万年单身王老五,每晚找媳妇滚狗窝恩爱缠绵去了。一个人孤寂惯了,有时,真希望每晚回到家时,有那么一盏暖黄色的灯永远是为他留着,有个人在家里等他。
严总一般不需要专车和司机,属于那种特接地气特随和的老板,今天纯粹去码头跟友军掐架才摆个副总裁的谱,由公司里一名司机为他开车。
他很快就发觉,还不如自己开得利索。
下了快速路准备进城时,严小刀淡淡地瞄了一眼后视镜,说:“小李,你上右拐标志的那条道,慢慢减速,对,但是别右拐,你左拐,快点,加速拐!”
司机是正正经经给老板们开车的,习惯于将车驾驶得十分平滑稳健,路上颠一下硌着老板都可能砸了饭碗,哪学过瞎开啊?严总几个指示就弄晕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严小刀的右手在大腿上悠闲地摆钢琴手,快速地敲,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不停在弹《卡门序曲》最欢畅高潮的几个小节。
“先别回公司,从这个口出去上辅路。”严小刀又说。
司机莫名其妙,但秉承做司机的职业习惯,老板让干吗就干吗,绝对不问、不多话。
妈的,严小刀暗骂一句,从上了快速路他就已经注意到,这趟是一辆灰车在跟他的行踪。
“看见前面那个公交站了吗?靠边,突然踩一脚,停车。”严小刀说。
司机依他指挥猛一脚刹车停在公交站口,严小刀都没等车子停稳,冷着脸拉开车门冲出去。他表情凌厉,右手虚握掩盖在西装左襟下面,这是他迷惑性的威慑动作百试不爽。
他沿着便道大步走向后车,那辆灰车一激灵似的赶紧一踩油门,几乎压着他脚面呼啸而过,很怂地跑了!
看来跟衙门局长没多大关系,对方盯的就是他。
而且每次都在他出门办事的时候悄悄尾随,也并不动手闷他怼他,没有什么危害动作,但整天拖着一条阴魂不散的尾巴,还不知对方是哪一路,着实令人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