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荷整日以泪洗面, 精神状态一度难以恢复。周家嫌弃她总是哭哭啼啼, 问又问不出来原因, 奈何周允杉不愿解除婚约,周家就只能把安荷关起来,不让她露面来惹人心烦, 孩子也交给了保姆带。
然而纸里终究包不住火,安许莫出生两年后,周允杉被检查出了重病, 除此之外, 医院还给出了另一份报告——周允杉的精子活力不足,根本无法生育。
……那他的孩子是谁的种?
周家一下子炸开了锅, 他们从未经历过如此荒唐的事件。何文彬的身份很快被查了出来,何家在S城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虽然比不上周家,但也不像安荷的父母一样如此好拿捏。周家一边治疗周允杉, 一边向何家施压交人,两家僵持不下,周允杉的身体也在这种情况下, 一天比一天更糟糕了下去。
缠绵病榻不足半月, 周允杉就去世了。然而周家与何家的相持并未结束,更让周家没有想到的是,周允杉生前竟然背着家里备好了遗嘱,把自己所有的股份和资金转到了安许莫名下,还擅自开好了公证。他这么做的原因自然不是有多疼爱安许莫, 周允杉的目的,就是要把自己的资产留给何文彬,让对方能够得以逃脱周家的追责。
周允杉的确如周家对外所说那般一样,是个痴情人。但他的痴情只对何文彬一个,盲目又荒唐。至于其他人的死活和态度,他丝毫没有考虑过。
虽然对周允杉的决定非常恼火,但他毕竟是亲生血脉,周家只能把累积的怒火转向了另一个人。处理完周允杉的后事之后,周家非但没有依他之言放过何文彬,反而步步紧逼,最终设计。让何文彬从何家工地的脚手架上跳了下来,当场毙命。
周何两家势如水火,进行了不少伤筋动骨的争斗。但是周家却并未把流着何家血脉的安许莫赶出去,毕竟安许莫身上还有周允杉的股份,这股份必须等他成年之后才能签字转让。
另一个原因,则是何家这一代只有何文彬一个儿子,何文彬去世后,安许莫就成了唯一的继承人,周家与何家势不两立,他们自然不会把安许莫推出去,白白便宜了何家。
所以安许莫才会被寄养到了只有一个孩子的周允林家里。
周家不得不留下安许莫,但他们对安荷却没有这么客气。大户人家最好名声,他们自然不可能放任周允杉和何文彬的风声走露。因此,安荷被就编造成了践踏恋人痴情之心,偏要出轨的放荡女人。等这假消息传得久了,所有人都深信不疑,被利用完毕的安荷才被从之前限制了她自由的房子里赶了出去。
两个害她如此凄惨下场的人渣已经相继去世,可安荷自己却也没能轻松多少。她早就与之前的交际圈断了关系,没有经济来源,也没有一技之长。等安荷好不容易辗转回到家乡,想在这偏僻但淳朴的生长之地慢慢养伤,却绝望地发现,这里也早已传满了她的风言风语。
父母嫌她不知检点,给家里丢人,连门都没让她进。小几岁的弟弟也隔着门冲安荷喊,让她别再回来,免得踩脏了家里的地。
安荷无法,只能再次辗转,她变卖了仅剩的一点琐碎首饰,用这笔钱撑着自己,南下去了影视基地的片场打工。
演员本就是安荷从小的梦想,如果不是误入歧途,或许此时早有小成。但安荷之前整日以泪洗面,相貌与神韵都大不如前,她没能当成演员,就一直在片场里跑短工。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安荷随组去了好莱坞,拍摄结束后,她想方设法留在了那里,哪怕是在大洋彼岸,也不愿再回海这边的伤心之地。
话讲到这里,安荷已经哭湿了两包纸巾,脸上的妆容却并未抹掉多少,仍是我见犹怜的模样。
镜头里一直有另外一只手再帮她递纸巾。安许莫昏昏沉沉地听着,却连安荷说话时的每一个字的音调都无法忽略。
他头一次如此绝望于自己良好的记忆力。
“之后,我在好莱坞到了斯坦森。他是这里的一个制片人,我们结了婚……还有了两个孩子。”
安许莫后知后觉地发现,怪不得……那边不时会有小孩子的声音传过来。
安荷继续道:“大概半年前的时候,之维来美国谈合作,他和斯坦森有工作上的往来,我们才碰巧见了面。”
自从安荷大学毕业之后,两人就断了联系。多年未见,张之维并不知道发生在安荷身上的这些曲折磋磨,只兴冲冲地同她叙旧,还提起了在国内遇到的安许莫。
对于安荷来说,这个孩子给她造成的阴影并不比周家少几分。她不愿说出肮脏的实情,也不愿让安许莫知道自己的消息,才会编出孩子赌气跑回国内出道的理由,说安许莫最烦自己干涉他的事,让张之维千万不要在安许莫面前提起自己。
如果不是这次安许莫过如此重要的十八岁生日,张之维再次热情地提议帮忙解决学姐和孩子的矛盾,安荷也不会因为实在找不到理由继续搪塞,而会在张之维的牵线之下,联系了安许莫。
“你自己能独立生活,就还蛮好的。”安荷勉强笑了笑,“当艺人,肯定是一种很精彩的生活吧……”
安许莫僵在那里,甚至不知自己该作何反应。
和家里赌气,说烦父母干涉自己……这些话,安许莫只在书本和剧本上见过,他甚至连文字的叙述都不敢多看几眼,每次都要急匆匆地略过去。这是别人家多到撑破袋子的粟米,而他连一粒干瘪的麦壳都不曾拥有过。
而他的妈妈,安许莫十八年一眼未见的妈妈,居然把这个理由编在了他的身上。
“但是,我也有话想和你说,”安荷的情绪已经慢慢平复了下来,脸上的眼泪也擦干净了。她脸上仅剩的就是一抹犹豫,“以后,之维那边,我会和他说明的,你最好还是,不要多和他联系了。”
安荷生硬地拉出了一个笑容:“之维他当年就热心,没想到进了娱乐圈还能保持下来。但是……你也是成年人了,应该明白,毕竟,帮忙次数多了就不好还人情。我当初虽然帮过他,但那都是一顿饭的事,现在,也没什么能礼尚往来的东西。时间一长,可能就会显得不太好了……”
思绪如此呆滞混乱的情况下,安许莫却发现,自己竟然还能如此清楚地意识到心口被刺入更深的痛楚。
他声音沙哑,开口说了听明真相后的第一句话。
“您是以为……我在打着您的旗号,向张之维老师索要资源吗?”
思绪无法顺利运转,安许莫开口时也难以如同平日一般周全。但他气力尽失,此时也绝不是多么咄咄逼人的语气。
可是那一边,画面却是忽然一晃,然后,一个留着精心修剪过的灰白色大胡子的外国男人出现在画面上。
他手里夹着一只雪茄,面色比安荷严厉得多。
“注意你的用词,周先生,这是和长辈说话该用的口气吗?”他听懂了安许莫的中文,说的却是英语,“安不好意思同你说,那就由我来挑明好了,我们清楚你的意图是什么,但我可以明白地告诉你,我不会帮助你来好莱坞,也不会为你留下任何一个角色。”
“你们给安造成的伤口,让她至今难以痊愈,她不愿看到你们家的任何一个人。就算你们不愿赎罪,也不要再继续来伤害她了。”
斯坦森说话的时候,安荷已经捂着脸哭了起来,两个卷头发的男孩啪嗒啪嗒地跑过来,他们的四肢柔软,露在画面中的手背上有圆圆的小窝。两个小孩子一边一个,抱住了安荷。
“Mom, don\'t cry! ”
安荷擦着眼睛,挨个回抱了一下他们。“Thank you, my dear boys. ”
他们的动静陆续传来,明明被斯坦森的声音掩住了大半,却像是尖锐的切割玻璃声一样,直直地扎破了安许莫的耳膜。
安许莫的眼睛、耳朵和心口都流淌着鲜红的血泪,木然地听着斯坦森严厉的宣告。
“一切到此为止,你也已经是成年人了,不必再耍那些幼稚的手段。你欠张的人情,我们会还上。但是以后,你就不要再和张联络,也不要再来打扰安了。”
画面猛地一黑,信号被单方面切断,从头到尾,安荷都没有叫过一次安许莫的名字。
她全程没有对这次重逢表现出一点开心的模样,也没有为过去的十几年说一声对不起。
滚烫的屏幕上反射出了安许莫的脸,室内光线明亮,却又伸手不见五指。
安许莫在椅子里坐了许久,才像是终于想起了该如何去动作一样,用颤抖的右手伸向了自己的胸前。
他用尽了力气将怀表向下一拽,手臂麻木,指尖酸软。细链被迫绷紧,却没有扯下来,直到第二次用力时,才终于无力地绷断在了空气中。
散落下来的长链断口处,沾着星点勒出的血丝。
手臂的动作幅度过大,碰掉了桌旁的笔筒,五六只笔散落在地面上,亮晶晶地反射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