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即使她知道有什么办法能救自己的命,她也不准备那样做了。
“原来是那次。”蛮古想起那次梅园的昏迷,“那寇道长呢?柔然时寇道长甚至让你死里逃生,他应该有更好的法子吧?”
那罗浑也想起寇谦之,连连点头,“连寇逸之道长都能看得出你的问题,寇天师怎么没办法解决!”
“若是昙无谶大师下的咒,那么一定有佛门的高僧能解。”袁放摸了摸下巴,“我们这次是去北凉,一定有不少高僧,东边不亮西边亮,说不定会有西域的高僧能解决你的麻烦。”
“慈心大师呢?慈心大师要是知道你是女的,说不定有除了阴阳交合以外的法子!”盖吴抱着希望恳求:“师父,你是男是女对我来说都是一样,我以前说会给你养老送终是发自真心的!可你得活到我给你养老送终啊师父!”
每个人的眼神中都是哀求,似乎贺穆兰自己已经选择了一条自我灭绝的道路,虽然事实上贺穆兰也已经认命,但看到他们这样为自己担心,而不是因为她女子的身份而纠结太久,贺穆兰还是受到一种无可言喻的感动。
“各位,今天你们一定很乱,因为我的从军从一开始便是一种欺骗。可我并不愿选择这样的欺骗之路。我的阿爷和阿母一直希望我受个伤退役回家,哪怕断手断脚都好,就像是阿单志奇那样,但我却没有,无论忍受什么样的屈辱和伤痛,我也依旧坚持,为什么呢?”
贺穆兰说,说的很慢,那不光是由于她想要表达的东西很多,还是一种来自于心灵上的高傲。
“大可汗号召我们去黑山时,我应召入伍。有侵略,我抵抗了侵略;有叛乱,我消除了叛乱;有积弊,我努力帮助陛下改革。”
“我这一生中,曾经帮助过受压迫的人,也曾杀伐过重。”
“我从前很穷,现在也算不上有钱,可我也从未为了钱做出过出卖良心的事情。”
“我有同袍,有好友,有知己,也有敌人,我远胜许多敌人多于朋友的人。我不懂那些阴谋诡计,但我尽我力所能及的职责,我行我所能行的善事……”
贺穆兰的话让所有人的人陷入了一种自惭形秽的境地里去,他们甚至认为在这样的一位知己、朋友、老师的面前,去考虑她的性别到底合不合理是一件很无稽的事情。
“但是,我好累啊。”
一阵沉寂过后,贺穆兰伸出手,捂住了自己的心口。
“成为一个完人太累了……”
“不……”
“师父……”
“我常常在想,我是为什么把自己逼到这种地步呢?我只是个女人(我甚至不是花木兰),这个国家的一切和我有什么关系?”贺穆兰望着天,眼睛里慢慢泌出一眶眼泪。
她以为自己不会哭的。
她已经坚强到万剑加身都不会哭泣了,为何到了诉说自己的软弱时,会哭的像是她最厌恶的那种懦夫?
但贺穆兰却依旧无声地流着眼泪,继续这样说着。
“我为何不能和其他的女人一样找个英俊多金的郎君恋慕一番,然后把自己嫁了,非要强忍着痛苦和压力支撑到今日,时刻活在身份暴露后被万夫所指的恐惧之中呢?”
“你说君国大义,他说责任如此,其实都不是的……没有人天生把自己当做这种‘完人’。会推动我如此前进的,是我的虚荣心……”
贺穆兰伸出一根手指。
“是因为你们。”
“从军时,我想,我如果走了,我的同火不知道会如何。会不会死于莫名其妙的流箭?会不会和莫怀尔一般半夜里惊醒着胡乱杀人?狄叶飞长得如此美貌,会不会被人折辱?那罗浑杀心过重,会不会在战场上杀过了头?若干人武艺如此拙劣,真的凭人一人二几个就能护得住吗?”
贺穆兰的眼泪还在随意的流着,声音也依旧沙哑。
“我沉浸在自己能够庇护住所有人的虚荣心里,一面告诉自己‘你必须要做好一个火长的职责’,一边将那些卸甲归田的可能抛掷于脑后。”
“与陛下也是如此。我认为有一些事只有我能做,也只有我敢做,于是我的虚荣心推动着我去做。君王剑锋所指,我一往无前,因为他需要我。”
贺穆兰摸了摸磐石。
“有人觉得‘被利用’这个词很屈辱,我却不这么认为。能证明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可以被人放心去使用,远远比毫无所为要好的多。我并不是一个聪明的人,也不是一个思虑周全的人,能找到一个可以信任的君主,又有一群可以交托后背的朋友,到底该如何选择,根本不需要犹豫。”
“所以,当我阿爷阿母上京问我什么时候回乡时,我根本无法告诉他们我准备死在任上了。我也许看不到你们飞黄腾达的那一面,可我希望你们能够帮我完成我完不成的事情。”
贺穆兰偏了偏头。
“无论是我的女人身份暴露,还是我会暴毙,这件事都只能托付给你们,托付给狄叶飞,托付给若干人,托付给陈节,托付给盖吴。”
贺穆兰叹了口气。
“我的一生都献给了别人,只有这一次,我想任性一回。若我真死了,或是无法继续我的事业,请你们竭尽全力,哪怕是为了我,让这个国家变好吧。”
其他人没有说什么,只有盖吴。
他跪了下来。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您虽是个女人,但我永记您的教诲。”
贺穆兰点了头。
“你是个非常厉害的人,你被人驱逐、搜捕、迫害、讥诮,受侮辱,甚至穷困潦倒,可依然保持着正直的心走到了我的面前,所以我才愿意收你为弟子。”
“卢水胡人在漫长的日子里都保持着自己的信义,所以你们能一直生存下去,我希望以后也能如此。我并不是说非要卢水胡人们做魏国的奴才,没有人愿意做奴才,但无论什么时候,请想想战争后的结果,想想那些家破人亡、颠沛流离。天台军是一种荣耀,要不负荣耀才是啊。”
盖吴点了头。
“我是虎威将军的弟子,必不会有辱您的名声。”
“袁放,袁家之祸乃是人祸,你和陛下所说的富国之策,我是十分认同的。但我本人在这方面毫无天赋,我只知道一点,那就是一切不可操之过急,也不可竭泽而渔。行商的目的是让百姓能过上富足的日子,你不能一边让一部分人富足,让另一部分人穷困潦倒。这条路很难,陛下和你却很聪明,你们一定能成功。”
贺穆兰像是交代遗言一般和袁放说着。
“你先想想你的家产给谁吧。”袁放擦了擦眼睛,“你那点钱就算赚了回来也不过是九牛一毛,不够富国强民的,还是留给你家里人比较好。”
“君子固本,你以为呢?”贺穆兰大笑着调侃,“你不会以为我真是个圣人,要把我的家财全部都捐给国库吧?你知道陛下花了多大力气才把钱赏赐出去吗?我不会还给国库的,若您能帮我阿爷阿母打理家财,我感激不尽。若我死了,这钱让我阿爷阿母自己分吧,我不能为他们养老,是我亏欠。”
贺穆兰顿了顿。
“我那六十多个军奴,若我死了,让他们回复自由之身,从军也好,加入卢水胡的天台军也好,总是有人能庇护他们的。”
“你想的这么多,不如想法子活下来。你吩咐的事情太多,我怕我记不住。”袁放心中升起无尽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