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府只负责管理军户和府兵,像是一家子男丁全部征战而死的故事早已经听得不要太多,但贺穆兰叙述的故事却不是从自己的身上而出,只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做出的判断,所以不免更加惊心动魄,曲折百转。
当贺穆兰说到那一伙儿呼啸山林的强盗之首“大哥”也曾是一位逃脱兵役的军户时,乌蒙山不由得“啊”了一声。
故事还在继续着,渐渐的,这间厅堂外路过的佐官和府兵都忍不住也驻足在门口,静听了起来……
七日后。
“丘林豹突,你逃脱兵役,虽已自首,但按照律例,要么在上党郡服苦役七年,修桥铺路,操使贱役;要么去西边戍边,充当军奴,斩敌八十方可恢复自由之身,是成为贱籍,还是充当军奴,本军司可让你自己选一条路。”
乌蒙山在军府的校场上,当着众人之面,宣读着对丘林豹突的判决。
车家的车师,还有小市乡许多军户人家的亲属都被请到了这里,参与这场迟来的审判。
‘终于可以解脱了吗?’
被捆绑的丘林豹突以头叩地,沉声道:“罪人愿意去西边戍边,以军功洗清往日的过错。”
“好!这才是我鲜卑男儿该有的气度!”
乌蒙山重重地点了点头,拿过一旁的文书,开始提笔书了起来。
一旁另跪着的王氏一听到儿子的选择,立刻泪眼婆娑,哭的不能自已,仿佛天已经塌了一般。
贺穆兰和阿单卓都不吃惊于丘林豹突的选择。有了胡力的那番话,丘林豹突一定会想法子堂堂正正的去赎回自己的过错。
在军中当军奴,虽然大部分时候都被当成炮灰,但现在战事少,且战事都不大,危险性小了不少。可换句话说,想要斩敌八十,远比花木兰当兵那时候要困难的多,一场战斗有没有几百人都难说,要杀满八十个,说不得还要和正规军抢军功。
可是他既选择了这条路,贺穆兰只有尊重他的决定。
阿单卓和小市乡的人待听到他选择戍边,眼神里浮现的都是复杂之情。有敬佩的,有幸灾乐祸的,也有后悔的。
人心总是趋向善的一面,不希望自己家孩子受苦赴死的,大多也不忍心见到别人家的孩子受苦赴死。虽然之前有过仇恨,但错误已经造成,自家孩子也没死,可是当了军奴,那就确实九死一生了。
都是十几年的老邻居,除了和丘林豹突有过节的车家,大部分人家都是露出了不忍之色。
“丘林莫震之妻王氏……”乌蒙山顿了顿,拿起另外一张文书。“你是烈士之妻,原该成为妇人表率,却教唆儿子逃脱兵役。念在你身体孱弱,不以肉刑加之,但罪不可免……”
乌蒙山看了一眼松了一口气的丘林豹突,接着说道:“罚你缝制粮袋一千件,三个月内上交军府,逾期不至,杖责三十。尔服徭役期间,军府配给粮食,望你安心服役,莫要偷懒。”
军中的粮袋是那种粗麻布和葛布做成的厚重袋子,粗布裁剪成粮袋大小已经是不易,再缝制成袋,一天也做不了十个。王氏爱哭,眼睛有疾,连织布都做不得的,如今要缝制粮袋,她又不是什么能吃苦的妇人,这活儿照实不轻。
丘林豹突心里纠结万分,只顾用求助的眼神看向贺穆兰。王氏虽然一直在哭,却伏下身子,泣声道:“罪犯认罪,愿意服役。”
贺穆兰对丘林豹突点了点头,那意思是会想法子照顾好王氏。她不可能在上党郡长待,可是身上财帛却是够的。实在不行,请人去做,也不是不行。
乌蒙山判决完了丘林豹突之案,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命府兵捧了几本军书来,大声说道:
“我知有许多人家都觉得我鲜卑军制过于严苛,自先皇以来,连续征战二十余载,绝户者不知凡几,可有些话,我不得不说……”
乌蒙山年已六十,声音苍老,此时正容发声,人人都全神贯注。
“我大魏自代王大可汗立国至今,已近六十载。我大魏建国这六十年,没有哪一日不活在顷刻灭国的危难之中。”
“我们的北面曾是比我们国土还要广袤十几倍的蠕蠕,我们以一己之力挡住了蠕蠕长达八十年的侵扰,可周边诸国不但不感激,反倒每每趁蠕蠕南下之际合力扰边。我们的北面是蠕蠕,南边是秦,西边是胡夏、凉国,东边是冯燕,可谓是虎视眈眈,众敌环视。我想即使是过去,也没有哪朝哪代,如我们大魏走这般的如履薄冰……”
“立国六十余载,我鲜卑一族以武勇立世,屡战屡胜,悍不畏死,提到北方的拓跋魏,诸国无不闻风丧胆,这其中固然有我们鲜卑这一族能征善战的缘故,更多的却是因为各位军户忍泪将家中男儿送入军中,拼死挣得喘息之地的功劳。魏国这块土地上,没有哪一寸不是用血肉换来的。”
乌蒙山对校场里的军户们施了一记重礼。
并州来参与逃兵判决的军户们慌得纷纷回礼,他们谁也没想到这个老军司会说出这么多话来。
贺穆兰也不知道乌蒙山会在判决丘林豹突之后说出这么一大段话。前几日她在说起自己对于军户家庭的所见所闻之时,这位老人就一直沉默不语。
他在人情世故上应该很精通,但正因为如此,他对这些悲剧的感触应该就比别人越多一些。
“过去,我们各州军府的官员只要一到冬天,就会忍不住痛哭流涕。农闲之时,往往便是用兵之时,蠕蠕人冬日水草不丰,就会南下来抢我们。每到这个时候,北方已经无人可征,南方初定,远不及北方大户的人口多。”
“我们去送军贴,何尝不是既内疚又悲伤,我们也有子孙后代,当无人可征时,难道我们还能留有后嗣吗?可若不彻底消灭周围的强敌,我们就要永远活在国破家亡的阴影中,就如被灭国而消失的慕容鲜卑一般……”
“究竟是战死,还是国破后被人如同猪狗一般屠戮,让我们的妻女变成奴隶?只要还有鲜卑男儿的血性的,便知道该如何去选。”
王氏听到老军司的话,哭泣渐止,忍不住擦掉眼泪,端正地坐着去听。
“说来诸位可能不信,虽然军中军贴一至,哪怕是体弱多病、几近绝户之家都要出丁,可我们各州的军府对当地的军户都有记载,也会酌情处置……”乌蒙山将手中几本军书传递了下去。
军书是汉字所书,大部分人家都不懂汉字,有些略微懂一点的,翻几下后也看不到那一堆黑的红的批在一起的东西。
有人想起花木兰还在这里,将军书送到贺穆兰手上去问。她打开军书一阅,发现里面记载的是上党郡所有已经征过兵的人家。
红字的是备注,哪家已死几个,哪家有几个在军中,哪家有孤儿寡母,书的清清楚楚,可见这里的军府确实是用了心的。
贺穆兰指着这些字跟他们说起其中蕴含的“人性”,有些感情充沛的妇人听到哪家有孤儿寡母时已经忍不住痛呼出声,哭的不能自己。
这些热气腾腾的血、战死沙场的坟茔、痛苦流涕的刺目,都已经化成文字,成为一种最有力的控诉。
但凡哪位陛下见了这样的东西,都会感觉到那股控诉吧。
怎能说没有人在为这种制度的不公而努力改变呢?人世间既已苦于不胜重负,冥冥之中,自然有这种有力的能力上达天听。
这种人间的痛苦已经使老天不快,更何况是正在努力改变着的凡人?
乌蒙山对贺穆兰微微颔首,谢过她的解释,继续说着:
“若有体弱的、一户之中已经从军超过三人的,当地军府都会将新征之人分配到较为安全的后方军营,即使到了军营,也有军营中的军府府佐管理相应的籍册,真的战至家中无人的,军中很少会将这些人编入前锋营地。”
乌蒙山看着露出意外神色的军户们,心中也很难过,他在军府中任职十余载,也不知送走了多少鲜卑好汉。这些后来潜移默化改变的条例从未记入任何律例中,因为这是不利于缺员严重的那些年的决定,谁也不知道真的正儿八经的提出来,是不是以后都找不到可能“阴奉阳违”了。
他一直觉得朝中的大人物们一定是知道军府之间的这种“默契”的,但只是也选择了沉默。也许是他想象的太美好,不过只要有人沉默,就表示他们做的是对的。
“我们府兵之制,乃是延续祖宗之法而来,鲜卑惯例不可废,但法外还有人情,这种分配之法,自我们发现伤亡越来越多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做了。此外,诸如军中说媒牵婚、人丁充足时换防之事,也是屡见不鲜。只是因为这些违背了祖宗规矩,军府很少对外宣扬,而战场无眼,有时候即使妥善安排,也不见得人人都能生还……”
‘逃兵连坐之法是不可违抗的律法,军府是无法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