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是一个开阔的空间,书架紧贴着墙壁放置,中间的空地上则铺着厚厚的羊绒毯子。一个镂空金漆的小香炉摆在毯子的正中央,而香炉的旁边,席地坐着一身狐裘的季月棠。
他似乎有点怕冷,手中虽捧着书,怀里却也塞了一个汤婆子。狐裘上柔软而蓬松的白毛将他包裹着,衬得他那张本就过分年轻的脸,愈发得小。
四目相对的刹那,孟七七不由想起了他在幻境中见到的那个天真无邪的季月棠。他下意识地将两人进行比较,然后发现,他们除了样貌,果真无一处相似。
眼前的这个季月棠笑得看起来也很纯真,眼神也很干净,可这种纯真和干净,却更像被大雪掩盖后的土地——看着白茫茫一片纯白无暇,可雪下埋着什么,无人知晓。
“整个神京都在找你,没想到你竟来了这儿。”孟七七寒暄的语气,像一位久别重逢的老友。
“这儿不好吗?”季月棠笑着反问。
孟七七点头,“好,当然好,可这里是尧光的地盘。”
季月棠放下书,缓缓摇头,道:“怎么会呢,这里明明是我的。你抬头看,那块牌匾上的字还是我写得呢。”
闻言,孟七七抬头去看,果然看到墙上挂着一块匾额,上书“天宝阁”三字,没有落款。他清楚地记得天宝阁外面也有这么一块匾,但是比这个大很多,字迹也不一样。
外头的那块匾,字迹是尧光的,笔走龙蛇。
里头的这块匾,字迹是季月棠的,端正大方。
“天宝阁,这原就是他为我建的。”季月棠似是陷入了回忆,垂眸摩挲着怀中的汤婆子,低喃道:“这大夏,也本该有我的一半。是他骗了我,最终送了我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什么是道?苍生是道?天下是道?”
他疑惑着,复又抬起头来看着孟七七,问:“你觉得,道是什么?”
第245章 打机锋
道是什么, 孟七七无法回答季月棠, 因为每个人的道都不一样。修士们常说要追求大道,可这个道在孟七七看来, 极其的虚无缥缈, 不可名状。
于是他反问季月棠:“你的道又是什么?”
“我的道……”季月棠低喃着, 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手里的汤婆子,似是在沉思着。末了, 他又似个孩子一般懵懂地抬起头来, 道:“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想要寻求的是什么道,所以我一直在读书。”
他开始碎碎念, “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觉得自己好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以至于心里总是空荡荡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我总想要把它找回来,我一直在找,也看了许多书, 可是书本并没有告诉我答案……后来我仔细想了想, 或许我一直在寻找的就是我活在这世上的意义。”
孟七七耐心听他把话说完, 挑眉,问:“你想说,如今这乱世,只是你寻找过程中的顺手而为吗?”
季月棠笑笑,态度依旧不温不火,“我知道你恼了, 你一定会恼,这是人之常情。可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们没有尧光那样的才能可以保住盛世不衰,那又怪得了谁呢?我只是体验了一下成为尧光的感觉,我以为走到了这个位置我就能理解他了,可是我到现在才发觉,依然不能。”
季月棠说着,眸光中渐渐流露出一丝苦恼,而后他认真地问孟七七:“你说,他为什么要杀死我呢?”
季月棠的人生,真是充斥着各种各样的疑惑,可现在这又算什么问题呢?
孟七七走到他面前大大方方地坐下,道:“不如我来问你,你为何又活了呢?”
季月棠:“这个啊……这很重要吗?”
“当然。”孟七七道。
“很抱歉,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你。因为当我醒过来时,我就是我了。”
季月棠的答非所问,听起来暗藏玄机。
孟七七一时无法参透,却又想趁这机会从他口中套出更多的话来,于是他直截了当地抛出了杀手锏,“那你知道阴山秘境里埋着谁吗?”
季月棠回答得很坦然,只有一个字——“我。”
孟七七微怔,没想到他竟然这么简单就承认了,不由微微眯起眼来,追问道:“可是你的尸体还在那儿,现在的你,又是谁呢?”
与一个分明还活着的人探讨他的尸体,实在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情。
季月棠却无半分不适应,道:“谁知道呢,兴许我只是一缕魂魄。你看,皇帝和赵海平用了许多办法都不能杀死我,可见我现在的身体确实特殊。”
孟七七听他这么说着,几乎都要信了。可理智告诉他,这个人口中说出来的话,一句都不能信。
但他又偏偏想要从他的口中套出话来,那究竟是信,还是不信呢?
孟七七翻来覆去的想着,思绪的纷乱时常会把人绕晕,幸好他是一个喜欢快刀斩乱麻的人。既然一时间无法抉择,那便不管了。
“你知道我的最终目的,我想要杀死你。”孟七七坐直了身子,凌厉的目光坦荡地直视着季月棠。
季月棠的眸中掠过一丝轻微的惊讶,而后深深地打量着他,蓦地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你越来越像他了。”
孟七七:“谁?”
季月棠没有回答,忽然,他放下了汤婆子,身体前倾撑在羊绒毯子上,向着孟七七的胸膛伸出了右手。
他的动作不快,孟七七完全可以躲过。他也下意识地这么做了,可是在后仰的刹那,他又硬生生地让自己坐直。
季月棠的身上没有半点元力波动的痕迹,他的目光也一直盯着孟七七的胸膛,好似都没有发觉他想要躲避的动作。
终于,他的右手抵在了孟七七的胸膛上,小小的手掌大约都包不住孟七七一颗心。
“扑通、扑通……”心在有力地跳动着,季月棠不由感到一丝欣喜。而后那只小手往下,按在了他的肋骨位置。
那是心脏之下的第一根肋骨,也是许白在初次触碰到壁垒之时感觉到疼痛之处。
“它疼吗?”季月棠轻声问,好似语气重一些,便会让孟七七再度忆起那些痛苦。
“它为什么会痛?”孟七七不禁喉咙发紧。
他预感到一个真相即将在自己面前展开,激动,更忐忑。
季月棠闻言,眸中又露出一丝追忆,他收回手改而捂住了自己那根肋骨的位置,喃喃道:“这里曾经有一根肋骨,但是它现在不在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顿了顿,他又自问自答:“尧光在战场上性命垂危,他需要活命,所以我把最靠近心脏的这根肋骨掰下来送给了他。”
季月棠的神色,既痛苦又欣慰。他看着孟七七,却似透过他看着另外一个人,眼眶慢慢泛红,而后掉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