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元蝶看着这个丫鬟觉得眼熟,甚至她觉得这个场景也很眼熟,就好像一模一样的场景她见过的一般。
那种感觉很模糊,但韩元蝶却因此觉得很不安,她站着喘了两口气,也没理睬那个丫鬟,连忙就往里跑,进门儿见外祖母、两位舅母都在,还有那天南安寺见到的八姨母,外祖母一身深蓝色,坐在床头边上一个锦凳上,八姨母一身莲青色袄儿,坐在外祖母身边靠后一点的地方,两位舅母都站在一边伺候,母亲不太能坐的样子,半靠在床头,身上盖着大红蝴蝶穿花的锦被。
韩元蝶呆立在门口,多年前尘封的记忆回来了,她记得这个场面,坐着的人,颜色的分布。
她记得这个场面后面的某一个时刻。
那个时候她被二舅母牵着手带到门外,还没走出正门,听到里面一声尖叫,她回过头去看,穿着深蓝色的外祖母就是这么坐在床边的,身边挡了个莲青色的影子,母亲王慧兰歪倒在床沿上,面如金纸,双眼紧闭,大红色上浅色的蝴蝶沾染了点点血迹。
她才七岁,只记得这个场面,前因与后果都不记得了,这个场景或许是因为印象实在太深刻,太可怕,七岁的小姑娘一直记得,甚至一直鲜亮,有时候有亲朋故旧去世,她去吊唁的时候,会想起一点这个场景,有时候遗憾母亲早逝的时候,也会想起这个场景。
对一个孩子的记忆来说,母亲去世的真实冲击,其实就这样一个画面了。
许多伤感,许多遗憾,还有许多难以言说的情感汹涌而来,韩元蝶站在门口,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倒把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自然就打断了正要说的事,王慧兰连忙叫人:“看看大姑娘这是怎么了。”
王家二少奶奶连忙走过去,弯腰问她:“圆圆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来跟舅母出去玩儿,别吵着你母亲。”
说着就要把韩元蝶往外带。
可这一次的韩元蝶终究是长大过的,这个时候,她终于明白了她看到的那个场景的前因是什么了,竟怕的有点发起抖来,她顿了一顿,敏捷的一下子就绕开了王二奶奶,扑到母亲床边去。
王慧兰不太敢亲近女儿,反倒离她远一点,连声的问:“圆圆怎么了,怎么了?快别哭了。”
不行,她不能不哭,她不能叫她们说事儿,如果自己不打断,叫她们如以前那样把自己哄出去了,立刻就会说出来的。
韩元蝶仰头,泪眼模糊中看见母亲温柔的面庞,想到那个场面,根本不用刻意,就哭的停不下来。
王慧兰着急的问人:“出什么事了?庞三嫂呢?大姑娘跟前的人呢,怎么一个也不见?”
李太太就把韩元蝶搂进怀里拍,韩元蝶才不要呢,她虽是小孩子,却是长的圆滚滚的,她身子一扭,李太太又没料到她要挣扎,一下子就从她怀里挣了出来,还往旁边移了一段。
倒叫李太太有点儿尴尬的样子了。
说话间,庞三嫂就赶了过来,一边赔笑道:“先前大姑娘在老太太跟前用了早饭,不回屋里去,说是要等大爷,我就回屋里去拿大姑娘的斗篷,也不知道大姑娘到大奶奶这里来了。”
说着赶紧着去把韩元蝶抱起来哄,王慧兰听到她说的话,倒是笑了笑:“大爷要回来了?”
许夫人屋里的丫鬟也都赶了过来,听问就笑回道:“先前就说进了城门了。”
李太太听到,跟儿媳妇交换了一个眼色。
韩元蝶看的清清楚楚,她一边哭一边想,爹爹要回来了,祖母那么讲礼的人,肯定也要过来的,有祖母在,有爹爹在,外祖母就不好说私房话了吧?
一定要坚持到那个时候。
大约是她这个时候哭声小了点,李太太就不顾她了,对王氏说:“姑爷是……”
才说了三个字,韩元蝶急了,声音又放的大了,小孩子嗓门尖利,一嚎起来,顿时压住了李太太的声音。
而且王氏自然着急,女儿毫无缘由的大哭,她哪里还顾得上跟母亲拉家常,再弱也不由的撑起来看,庞三嫂拍着哄了又哄,韩元蝶压根不买账,眼泪没多少,却是拉开了嗓门的嚎。
王慧兰又急又恼,只是问人:“圆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谁怎么她了?”
一片兵荒马乱中,李太太什么话都没法说了,然后许夫人就到了。
许夫人也从来没见过韩元蝶这样干嚎过,她向来不是个爱哭的孩子,有点不满意哭一下,哄哄就好,而且韩元蝶已经七岁了,不是奶娃娃了,多少能讲点儿道理的,许夫人也不由的问:“圆圆这是怎么了?”
王慧兰道:“进来就开始哭,问她也不说话,就是哭,跟前跟的人也都不知道怎么的。”
不是不焦急的,王慧兰的眼睛都在韩元蝶身上,自然没空听别的。
不过许夫人来了,韩元蝶却是哭的小声了些,然后整个圆身子倾过去,要许夫人抱。
王慧兰忙道:“圆圆不要让祖母抱,你都这么大了。”
韩元蝶不理睬,让许夫人把她抱过去了,一边哭的打着嗝,一边抱住许夫人的脖子。
什么露馅不露馅的,她也顾不得许多了,她伏在许夫人颈边,低声说:“外祖母说……八姨母……”
说的很没头没脑的样子,可相比起韩元蝶,许夫人的经历自然更多,更加洞察世事,又有上回的铺垫,此时眼睛略一扫,就看的一清二楚,她拍拍韩元蝶的背:“祖母知道了,你别哭了,闹的你娘心口疼。”
既然外祖母急匆匆的就要趁祖母没来而与母亲说话的,那想必有些忌惮的,想到这里,韩元蝶果然渐渐的收了哭,本来也不是真的哭的那么厉害,只是还是打嗝。
许夫人把她放到地上,她就挨着许夫人的腿站着,不过还是虎视眈眈的在这里守着,若是外祖母非要提这个来刺激母亲,而祖母阻拦不及,她还是要出来闹的!
许夫人道:“亲家太太忧心闺女,这是人之常情,不过林哥儿媳妇如今弱些,说话也气短,太医说了,静养最宜,不要扰着了才好,自己也要少说话,说话多了越发头疼。亲家太太不如移步到小花厅坐一坐,我把太医的脉案和方子都与亲家太太瞧一瞧,再叫林哥儿媳妇跟前伺候的人说一说起居,亲家太太才好放心呢。”
她这话音刚落,阮妈妈立刻就吩咐王氏屋里两个陪嫁大丫鬟:“红杏,绿萝,还不快扶着你们家老太太些,小心门槛。”
韩元蝶眼珠子一转,跑过去拉王樱兰的手:“八姨母,我们也去。”
没想到韩元蝶突然这样亲热,王樱兰简直受宠若惊,忙就站了起来,跟着韩元蝶往外走。
李太太当然是不愿意走的,可两个儿媳妇本来就是站着的,许夫人也没来得及坐下,王樱兰一站起来,就成了大家都预备往外走了,两个丫鬟很自然的一扶,她也只得身不由己的站起来。
一行人到小花厅坐下,奉茶上点心的折腾之后,许夫人开始长篇大论的谈王氏的病,几乎是从头谈起,一开始请的哪位太医,诊的什么病症,吃的什么方子,到最近这些日子又是哪位太医,怎么说的,开的什么方子,韩元蝶依在许夫人腿边,听了个一清二楚。
王氏做姑娘的时候身子本来就不十分好,生韩元蝶的时候就有点艰难,足足养了差不多六年才又有了身孕,没想到三个月却掉了,又是个哥儿,越发心中郁结,竟就病了起来,直到如今,病了也有一年多了。
韩元蝶看外祖母的神情,明显是一清二楚的呀,那以前为什么会这么对自己说呢?
韩元蝶越听越恼,也不想听了,扭头就走。
她倒是没注意到王樱兰见状,迟疑了一下,又叫嫂子伸手推了一下,就跟了出来。
韩元蝶啪啪啪的往外跑,刚跑到院子门口,眼前一亮:“爹爹!”
一个坚实有力的手臂把韩元蝶抱了起来,看到女儿,韩松林表情也是格外柔和:“圆圆。”
是爹爹!年轻了许多的爹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