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坟前的墓碑,没有一个字,无主的坟有两种,一是不知家人何处,被别人收尸埋葬的;一是未出阁的女子。
柳雁将酒郑重洒下,字字清晰,“阿这姐姐,雁雁来给您敬酒了,你可以安心了。”
她仍记得阿这对她说的话——雁雁。你在我们当中年纪最小,最有可能看见那得胜之日。所以你要是还记得阿这姐姐,记得来上香告知我,好让我安心长眠。
一壶酒洒到黄土之上,慢慢渗入地下,直至看不见。
深埋地底的人已去,站在大地上的人,还要继续走,直到走出一条康庄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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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九,柳家二夫人诞下一子,取名柳谭。
柳雁真觉双喜临门,抱着弟弟看得兴起不愿松手,连柳定义想多抱一会都不得机会。
李墨荷见女儿不露一丝不悦,真如亲姐姐般,这才真的松了一口气,“雁雁回去看书吧,别耽误了功课。”
在恢复女官制那日,也贴了皇榜告知大殷三月十五日将举行女子科举,因此足有两个月让各地女子赶赴京城。而柳雁也决意要去,李墨荷便有此一说。
柳雁胸有成竹,并不惊慌。她十年磨一剑,并非临时抱佛脚,因此有这闲暇心思来陪母亲,“不急的,娘。”抱着抱着,好似有什么不对劲,手上微湿,脸色顿时变了,手势僵硬,“娘……弟弟他好像……”
李墨荷问道,“怎么了?”
管嬷嬷已是几个孩子的娘,一瞧就知道了,忙俯身将孩子抱了过来,摸及那襁褓湿润的地方,忍笑道,“又尿了……”
最怕脏乱的柳雁苦着脸速速离开,头也不回地跑了。以后再也不要抱孩子了,太可恶了。
跑回房里干脆让下人上水,好好泡了个澡,换上干爽衣裳,这才舒服了。
方青跟李墨荷的产期都是一月,稳婆这几日都会过来摸摸她的肚子,说快了快了,柳定泽便让老嬷嬷去将生产时的东西都备齐全。又不放心,亲自去看了一回。
刚去偏房看过准备的新被褥、剪子、药材等物件的柳定泽回到房中,方青已俯身去脱鞋准备躺下。瞧着肚子浑圆连够膝头都要侧身的她去脱鞋,柳定泽快步上前,给她脱了鞋袜,将她有些肿的腿挪到被窝里。这一动见她拧眉,问道,“他们又踢你了?”
方青点点头,肚子太大,有些难受,“怎的还不出世,再这么下去,我怕是连路都走不了了。”
柳定泽笑笑,“那又何妨,反正我背得动你,你要去哪,我背你去。”
方青瞧他,“肚子这样大,背得了么?”
柳定泽若有所思,一会说道,“还可以抱着的。”
方青向来不苟言笑,听了这话也没什么神情。除夕那晚跟他回来,夫妻二人都有意不提那事,可总觉有些生分了。只是柳定泽刻意不管女儿,都让她教,也是如此,方青才能安心待在柳家。女儿的脾气不得不说乖巧了许多,不再像往日那样乖戾,着实让她欣慰。
两人淡淡说着话,还未就寝,就听见门被敲响,柳笑笑推门进来,小脸好不郁闷。颠着步子进来,见了柳定泽便诉苦,“爹爹,我被欺负了。”
柳定泽当即沉了脸,“谁?”
“六胖子家的狗,我方才去买了花灯回来,从巷子回家,他家的狗来咬我。”
方青忙去看她,“可伤着没?”
“没有。”柳笑笑说道,“我让下人将狗狗抓起来了,六胖子要我还给他,哼,我才不还,我要送去厨子那。”
柳定泽说道,“爹爹明日就将六胖子家赶出这巷子。”
柳笑笑微微一顿,到底还是愉快点头。她这一顿,可让方青看出一丝不对了,肃色道,“他家的狗我也见过,平日很是温顺,为何会突然咬你?”
柳定泽忍不住说道,“再怎么说,受了惊吓的也是笑笑,你怎么反而帮一条狗说话了?”
方青执拗道,“笑笑,告诉娘,它为何突然要咬你?”
柳笑笑架不住母亲直盯的眼,好一会才挪步往父亲一旁躲,弱声,“我逗它玩,它不理我。我就……我就拿石头扔它,它就……”
方青脸色一沉,“所以你就让下人抓了它,还要送到厨房去宰了?笑笑,娘教过你什么!娘若信了你的断章取义,岂不是又被你骗了?”
柳笑笑不敢顶撞,一个劲地往父亲身后躲。柳定泽拧眉,“只是一条狗,你吓着女儿了。”
“这种事不能惯着她。”方青气道,“你去抄三遍《正理》给娘。”
柳笑笑不愿,她不爱念书,更不爱抄那干巴巴的书,扯着父亲的衣裳不肯走。柳定泽也没忍住,“将你那做先生的一套收起来,你是要女儿把手抄断么?”
方青见他又护着女儿,一时气急,肚子已是剧痛。苍白瞬间覆盖整张清秀的脸,连唇色都变得惨白。惊得柳定泽慌张起来,再一看她身下,已淌了水,羊水破了。
他急忙去叫下人,将早已待命的稳婆和一众老嬷嬷都叫起来。
柳家大半夜又喧闹起来。
柳笑笑已被下人拉出门外,她抱着柱子不肯走,听着母亲的痛叫声,怕得发抖。直到看见爹爹出来,才松手拉住他,才发现他也在抖。这样面带惊惧的父亲,她从未见过,更觉事情不那样简单,颤声,“娘亲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被笑笑气的?笑笑会好好听娘亲的话,你们不要吵架,不要再吵架了。”
柳定泽突然想起来,自己恢复心智前,也这样惊恐的问雁侄女,他的媳妇儿是不是要死了。那时的惊慌,竟又涌上心头。
他那样怕没了她,可却总是气她。他又想,为何他痴傻时方青那样喜欢自己,甚至在当年自己总“欺负”她时,她也欢喜自己。可他有了权势,有了地位,她却离自己远了。
兴许只是……常恶为伴,赤心不存;常善而行,福贵相随。
方青喜欢的从来都不是自己的权势,更不是因他柳家的家世而欢喜他,只是因为他有赤子之心。哪怕他痴傻,哪怕他不能护她周全,可善心犹在,她便觉他没变。
恢复心智后的他,只是顶着柳定泽的名字而活的他,并非她当初所喜的人。
为恶过多,也定不会善终。这个道理他懂,更明白。可仗着日益膨胀的权贵,他不惧怕那些憎恨他的人,所以渐渐那报复就变质了。变成了他痴傻时最讨厌的一种人,一种靠着自身的优势而肆意欺负他人的人。
迟早有一日,他会被自己毁了。
“爹爹?”柳笑笑见父亲沉默,更是害怕,“爹爹?”
柳定泽缓缓回神,俯身抱起女儿,“爹爹再不会和你娘吵。笑笑……往后要听你娘的话,不要再忤逆她。你娘……比爹爹会教你。”
柳笑笑拼命点头,只要娘亲不疼了,她一定会乖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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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五日,女子科举如期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