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见平煜脸色如欲雪的阴天,说不出的难看,眸子里更是涌动着意味不明的波澜,忍不住道:“平大哥,这一路上,傅小姐处处周全自己,从不怨天尤人,当真可敬可佩,若到了京城,被罚入教坊司,沦落到这些纨绔手里,真是可怜。”
他心中不平,一时未忍住,声音不免有些激昂。
恰在此时,李攸领着那两名跟踪王世钊的暗卫,上楼来找平煜,将最后那几句话听在耳里。
他立时想起那晚邓文莹所说的话,心念一转,怕李珉越说越忘形,忙警告似的咳了一声,敲门道:“开门。”
李珉吓得噤声,看一眼平煜,匆忙走到门旁开门。
进来后,李攸先似笑非笑看向平煜,果不出所料,平煜这家伙的脸色当真难看,他也不戳破,只领了那两名暗卫进屋,回身客气道:“烦请二位将刚才所见告知平大人。”
二人走到屋中,站得笔直,对平煜一拱手道:“禀告大人,属下跟随王同知出了驿站,一路进了山,见王同知在草丛中找了一晌,擒到一条蛇,四顾无人,王同知便一口咬住那蛇的脖颈,将蛇血吸净,之后又如法炮制,一口气吸净七八条蛇的蛇血,这才下了山,到了路旁,又呼哨着招来一只信鸽,将消息放上后,放那信鸽走了。”
平煜和李攸脸上闪过诧色,记得王世钊第一回众目睽睽之下发病时,不过吸了一条毒蛇的鲜血,便已然复原,怎么过了一段时日,竟需用到七八条方肯罢休。
正自惊疑不定,一名暗卫从怀中掏出一个细细纸卷,呈给平煜道:“属下等依照平大人的吩咐,将东西从信鸽脚上取下,打开看过后,另誊了一份,仍将王同知那份原样放回信鸽身上。”
平煜接过,道:“辛苦了。”
等二人退下,平煜打开那细纸卷,见上面画着一张图,正是白日南星派用来对付众人的阵法图,另有一行字,写着:平煜暂未跟南星派勾结,路上亦未见到疑似右护法之人。
平煜看完,蹙眉不语,李攸却摸了摸下巴道:“跟咱们想得差不离,东厂果然在四处找寻右护法和那位逃走的左护法。只是,这勾结之说从何而来?莫非南星派有可收拢的可能?”
平煜早已坐下,沉吟片刻,忽问李攸道:“现任南星派的掌门人年纪多大,你可知道他的详细生平?”
李攸摇头道:“知道得颇泛泛,只知道南星派起源于竹城,历届南星派掌门人都从教徒中选出,最擅算术及奇门五行之术,且行事颇为恣意,在江湖中的名声算得上褒贬不一,二十年前,南星派曾换过掌门,自那之后,此派便甚少在江湖中露面了,我又不总浸淫在江湖中,知道得就更少了。”
平煜伸指在桌上敲了敲,抬眼看着一旁的李珉道:“明日到了竹城,你和许赫去县衙走一趟,将县志中所有关于南星派的部分及近二十年竹城失踪人口摘录下来,记得录细些,莫遗漏了什么关键之处,我看看可有什么蛛丝马迹。”
李珉应了。
李攸狐疑道:“你是觉得南星派的掌门身上有东西可挖?”
“不知道。”平煜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沉吟着看着桌面,道,“不过,既然王令怕南星派掌门跟我勾结,查查这掌门的底细总没错。”
李攸沉默片刻,回头见李珉面色颇疲惫,便温声道:“你先回去歇息,我还有话跟你平大哥说。”
李珉应了一声,挠挠头,出来将门关好,路过傅兰芽的房门时,听里面悄无声息,想来那大夫已给林嬷嬷诊视完,让许赫给领走了,便放了心,自下了楼,回房休息。
李攸听外头脚步声渐寂,转过头,脸含谑意看着平煜道:“我刚才在楼下遇到那大夫了,怎么,折腾我三弟他们去一趟竹城,就为了去请大夫?你可别告诉我,这大夫是你给自己请的。”
平煜沉着脸饮茶。
“不承认……”李攸见他刀枪不入的模样,忽然起了试探他的心思,故作轻浮道,“刚才我可都听到我三弟的话了,傅小姐那样的大美人,谁不喜欢?你虽然性情古怪,到底是男人,这一路上瓜田李下的,就算真看上了傅小姐,也不算丢人,等回京城之后,你替傅小姐赎了身,纳来做妾,想来以你指挥使的身份,整个京城都没人敢跟你抢。”
话未说完,平煜面色便是一变,斥道:“你胡说什么?”
李攸目光如同明镜一般看向平煜,嘿嘿一笑道:“可算让我试出来了,我不过提句纳妾的话,你就跟我急眼,唯恐委屈了傅小姐,还说对傅小姐不上心?”
又坏笑着碰了碰他的胳膊,道:“不过,真要明媒正娶,怕是不容易啊,不说眼下傅小姐的罪眷身份,就说你家这些年在傅冰手底下吃了那么大的亏,家里这一关,岂是轻易能过的?”
平煜听得心中躁郁,横他一眼道:“咱们眼下有多少要紧的事要做,尽扯些有的没的作甚。要拿给兵部张茂的那封信可送出去了?”
李攸心知肚明一笑:“我办事靠不靠谱,你比谁都清楚,少给我顾左右而言他。别怪我没提醒你,刚才李珉那傻小子说得没错,满京城谁不知道傅冰的女儿是难得一见的绝色?一旦到了京城,那帮纨绔绝对不会消停,到时候平地生波,最后伤及的还是傅小姐,你还是——”
未及说完,见平煜脸色越发沉了下来,不等他发作,忙起身,脚不沾地往门外走,边走边笑道:“我不说了,你就自己跟自己较劲吧,我回屋睡觉去了。”
李攸走后,屋中又恢复寂静,平煜出了回神,等听到隔壁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收回目光,起身,快步走到窗口,翻窗而出,到了邻房。
原以为傅兰芽已歇下,谁知屋内竟还亮着灯,入内,就见傅兰芽端坐于桌前,正整理着那一叠画了阵法的纸笺。
听到身后动静,傅兰芽忙回头一看,见是平煜,放下纸笺,含笑迎上前来。
平煜居高临下看向她,触及她盈盈的目光,心尖仿佛被什么挠动了一下,忙生硬地移开视线,往桌旁走。
傅兰芽抬眼看着他,见他面色比之前稍见缓,心下微松,笑道:“未经平大人准许,我不敢替平大人代笔,但我刚才将那叠阵法图略做了一番整理,共变化了二十种阵法,就放在桌上,一会平大人画阵法图时,多少能少费些功夫。”
平煜拿过来的阵法足有十种,彼此搭配,至少能变幻出三十余种阵法,等他将这些阵法图如数画完,少说也需两个时辰。
她说这话时,脸上含着浅浅笑意,心里实则有些忐忑,唯恐平煜别扭劲上来,非但不肯让她帮忙,还会就着这机会嘲讽她一顿。
所幸,平煜静静看了她一会,只嗯了一声,便走到桌旁坐下,执了笔,重新作起图来。
她暗吁了口气,她已经知道那大夫是在平煜的授意下请来的,心中说不出的感激,但以她对平煜的了解,当面致谢说不定只会惹来一顿闲气,远不如旁的法子来得实在。
见平煜画得专注,她也在对面坐下,默默托腮看他一会,少顷,又将剩余尚未整理的阵法一一对应好,小心翼翼放在他面前。
平煜执笔的动作微顿,他何尝不知道她已猜到大夫的来历,正在变相用这种方式向他表达谢意。
他一时没忍住,搁下笔,抬眼看向她,见她俏生生坐在对面,想起刚才李珉所说的京城纨绔那些轻贱她的话,心中刺得厉害,忽生出一种将她搂到怀中的冲动。
静了好一会,他垂眸看向笔下纸笺,一边继续低头作画,一边云淡风轻道:“这阵法我小时常画,画起来还算快。明日一早还需赶路,你若无事,便早些歇下。”
傅兰芽头一回见平煜用如此家常的语气跟自己说话,细辨之下,竟还有些温柔小意在其中,忍不住狐疑地看向他。
未几,想起他素来阴晴不定,既有阴的时候,难保也有晴的时候,没准眼下便是他放晴之时,且说话的功夫,平煜已然画好了一张阵法图,显然心中早已对南星派的阵法有了研究,遂不再坚持,起身道:“那我便睡去了。”说着,笑了笑,转身上床睡觉。
因林嬷嬷睡在里头,她便只好在外侧合衣躺下。
辗转了一会,忍不住隔着帘幔往床前看,正好见平煜搁下笔,拿了她刚才整理两张的纸笺在手中对比,光线朦胧了他平日飞扬的五官,神情竟说不出的柔和。
她心里微微一动,还要仔细辨认他的神色,他却又提笔画起阵法来。
隔着帘幔,他脸上的神情如同笼了一层雾,影影绰绰,看不真切,她只好收回目光,转而看向帐顶。
可一转念,想起白日阵中时他身上衣裳披在自己身上的情形,腮边莫名一热,思绪随之变得有些浮躁,忙翻过身,眼睛盯住林嬷嬷沉睡的侧脸,想起大夫到底给请来了,不免有些感慨,平煜要是不乱发脾气,似乎也不是那么不通人情。
她心事重重,本以为自己很难入睡,可耳旁听到平煜作画时触动纸张发出的沙沙声,竟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实,等到一觉醒来,已然天光大亮。
转头一看,林嬷嬷早不在身旁,她心中一惊,忙掀帘下地,就见林嬷嬷从净房出来。
见傅兰芽醒来,林嬷嬷忙快步走到床旁,含笑道:“嬷嬷正要唤你,自己倒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