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青似乎没料到程潜对他这样客气,愣了片刻,才答道:“三师叔不要折煞我——这不是符咒。”
程潜看了他一眼,雪青奇异地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一点拘谨的疑惑,这少年的眼神仿佛会说话,跟掌门捡回来的另一位比起来,越发显得精雕细琢。
雪青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他其实看得出这孩子出身不高,也未必读过什么书,但他似乎在努力要将自己捏成一个翩翩君子,捏得生搬硬套,举手投足无不拘谨,好像不知道该用什么面孔与人交往似的。
简单来说,就是有点装腔作势——而且没什么目标和模仿对象的装腔作势。
一般做作的人都不免让人觉得有点讨厌,哪怕只是个小孩,可不知为什么,雪青并不讨厌程潜,反而莫名地有些怜惜他,因此慢声细语地答道:“三师叔,雪青只是个资质不佳的杂役下人,照顾掌门和小师叔们起居的,符咒之道博大精深,我们这些人,连皮毛都不懂的,也只是听掌门提过只言片语,回来学舌而已,公子不防去问问掌门或者我家……你大师兄。”
程潜敏锐地听见了“我家”俩字,再联想起这些道童们对掌门亲热有余恭敬不足的态度,心里越发疑惑起来。
雪青很快带他熟悉了清安居内一干陈设,匆匆服侍他洗干净一身羁旅风尘,又给他换了件得体衣服,里里外外收拾了个干干净净,这才又领着他出来。
程潜一边维持着自己不露怯的形象,一边旁敲侧击地和雪青打听大师兄是何方神圣。得知他这位大师兄姓严,叫做严争鸣,出身富贵。
富贵到什么程度呢?这个地方程潜听得稀里糊涂——他是个穷苦孩子,对“富贵”没什么概念,他见识过的所谓“富贵”的人,也不过是村头王员外之流,那王员外以六十高龄,迎娶了第三房小妾,在程潜看来,已经是富贵逼人了。
听说严争鸣七岁那年,也不知是因为什么鸡毛蒜皮离家出走,被他们老奸巨猾……老谋深算的师父捡到,慧眼识珠。
老骗子展开三寸不烂之舌,成功地将当时年纪尚幼,不知世情险恶的大师兄拐入门内,成了开山大弟子。
但是严家小公子走失,家人自然焦急,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已经堕入了歧途的严争鸣——严少爷不知是被木椿灌了迷魂药,还是纯粹自己不想学好,反正他鬼迷了心窍一样,死活不肯回家,非要留下跟着师父修行。
这位少爷从小娇生惯养,严家当然不能看着自家娇儿跟着个草台班子似的江湖骗子吃苦,几次扯皮未果,只好妥协,出钱将这门派养了起来,权当是给少爷养了个戏班子玩耍。
当世修真门派品类繁多,但其中货真价实的名门正派与邪魔外道都少之又少,遍布九州的大部分是野鸡门派。
程潜心里掐算了一下,像扶摇派这样,有一方富甲供养,生存得有点颜面的门派,大约可以叫做“家禽门派”。
因此他算是明白了,他们大师兄不单单是大师兄,他还身兼“本门衣食父母”,“掌门的金主”与“扶摇派开山大弟子”等众多角色,自然是本派第一把交椅,连师父也得巴结。
至于这第一把交椅本人——程潜见了就知道了,他是个一言难尽的败家子。
“骄奢淫逸”四个字,除了当时大师兄年方十五,还没有“淫”的胆子,剩下“骄”“奢”“逸”三个字,他是一个不落,全坐实了。
木椿真人第一次领着洗涮干净的一双小弟子来到严少爷近前的时候,那少爷正在梳头发——并不是掌门老糊涂了不知礼数,赶在一大早别人梳洗前去打扰,而是大师兄每天要梳好多次头发。
好在他年纪尚轻,也不怕梳成斑秃。
有资格给大师兄梳头的,首先得是女的,年纪不可以太小,也不可以太大,形貌不可有一处不美,气味不可有一丝不雅,她一天到晚除了梳头点香之外什么都不做,一双手一定要柔软,要莹白如玉,不能有一点煞风景的茧子。
像雪青之类的道童,原来都是严家的家奴,精挑细选了一批送到山上供门派驱使。
少爷近身的事不用道童,听说是因为他不大喜欢男人,嫌他们笨手笨脚,因此留在院里贴身服侍的是清一色的小姑娘,弄得他这院子里姹紫嫣红总是春。
进门前,程潜偷偷地盯着师父的山羊胡看了半天,并得出了一个结论:师父的胡子拿梳子梳过了。
来时路上,雪青说过,木椿真人安排他去住清安居,是让他清心安神,程潜心里隐约有些别扭,不肯承认自己心不安神不宁,如今到了大师兄住处,他仰头看见“温柔乡”三个字,一颗心终于放在了肚子里——看来不是他心神不安,而是师父老糊涂了。
一边的韩渊撒娇弄痴地拿着无知当有趣,问道:“师父,大师兄门口写了什么?”
木椿就摸着胡子念给他听,韩渊直眉楞眼地又问道:“这是鼓励师兄以后温柔点的意思吗?”
木椿听了,大惊失色地叮嘱道:“这话万万不能让你大师兄听见。”
程潜与韩渊见堂堂掌门竟如丧家之犬一样夹着尾巴,难得心有灵犀地一同想道:“这简直岂有此理,罔顾天理伦常!”
他二人这样想着,对视一眼,全都看见了对方脸上的震惊,于是忙跟着师父一起夹起了尾巴,习得了本门第一要技——夹尾神功。
其实程潜第一次见他大师兄本人的时候,是惊为天人的。
那人模样尚且青涩,骚气却已绝顶,只见他一身雪白的缎子袍,上面绣着谁也看不见的暗纹,只有活动间光影变动,才显出一点流光溢彩的端倪。他活似没骨头似的往雕花椅子背上一靠,眼皮半垂着,一手撑着下巴,散开的发如泼墨。
严争鸣听见声音,爱答不理地一挑眼皮,眼角如淡墨横扫,长而带翘,无端扫出一片骄矜的阴柔气。他见了师父,没有一点要站起来的意思,屁股稳稳当当地坐在椅子上,慢吞吞地开了口,问道:“师父,你出门一趟,又捡了两只什么玩意回来?”
他仿佛是长得比别人晚一些,声音里少年人的味道没来得及褪净,加上掺杂着些许撒娇的口气,听起来更加安能辨我是雌雄。
偏偏他娘得理直气壮,这样不男不女,看起来居然也没什么违和。
掌门他老人家陪着笑脸,磨蹭着手,介绍道:“哦,这是你三师弟程潜,这是你四师弟韩渊,都还小,不懂事,往后你作为大师兄,要多帮师父提点提点他们。”
严争鸣听了韩渊的名字,长眉一跳,脸皮似乎也抽搐了一下,他半睁开眼,纡尊降贵地瞥了他新鲜出炉的四师弟一眼,随即飞快地转开目光,仿佛目光遭到了玷污。
“韩渊?”大师兄似乎是不满,慢吞吞地品评道,“果然是人如其名,长得有点冤枉。”
韩渊的脸已经白得发青。
严争鸣将他丢在一边,又转向程潜。
“那个小孩,”他说,“过来,我看看。”
☆、第 5 章
严争鸣态度轻慢,召唤程潜的手势分明是在叫狗。
他的所作所为成功地让程潜一瞬间就从惊艳中清醒过来。
程潜因为从小没人待见,心里是十分自卑的,久而久之,这股自卑就沉在了骨子里,化成了满腔激烈到近乎偏执的自尊,一个眼神都能让他敏感起来,别说这招猫逗狗的手势。
程潜仿佛寒冬腊月里被人兜头浇了一碰凉水,将他的五官也冻成了冰,他结冰的脸上面无表情,上前一步,避开严争鸣的手,公事公办地作揖见礼道:“大师兄。”
严争鸣探头看了他一眼,随着他这么微微一探身,一股仿佛幽然暗生的兰花香笼罩在了程潜身边,也不知他这身破衣服熏过了多少道香,够驱虫的了。
这位少爷大师兄想必不大会看人脸色,反正他完全没有留意到程潜快要压不住的怒意。
他甚至优哉游哉地将程潜从头到尾扫了一遍,相马似的,过后大约是觉得还算入眼,严争鸣漫不经心地点了个头,全然不顾别人反应地给了他初见的师弟一句真挚的寄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