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湛:“但据我所知,朝廷索要的税赋钱粮并不算多,仅仅是按照平稳年份的最低数额来计算的,每年根据各州县是否发生旱涝天灾,也会酌情削减。而且就算如此,这几天朝廷国库,也年年告罄,几乎拨不出款项来。”
贺僖:“有的州县是真没钱,土地被当地世家大族兼并,农民无地可耕,纷纷逃亡,而世家大族里,有功名的,买度牒的,隐匿人口的,通过各种方式免交赋税,别说地方官不敢得罪他们,就算敢得罪,也收不上来钱。老实说,高祖皇帝开创本朝,多赖世族高门支持,所以本朝建立之后,不仅律法制度,多沿袭前朝,那些世族也没有伤筋动骨,反倒借由新朝建立,狠狠捞了一笔。”
他说得越多,贺湛的脸色就越凝重。
明尘小和尚受其感染,也绷着一张小脸,端坐如松。
贺湛喃喃道:“竟已到了这等地步吗……我还以为朝廷欣欣向荣,除突厥之外,或偶有天灾,再无隐患,如今看来,却是我太天真了吗?”
贺僖叹了口气:“这些事情,我也是下山游历之后,才陆续打听到的。以前一叶障目,哪里能知道那么多?我与明尘南下,行经,你猜我们看到什么?许多流民四处游荡,躲躲藏藏,根本就没地方去,心狠点的,上山为寇,懦弱点的,就活活饿死。”
贺湛:“这事我知道,前两年黄河泛滥,三哥与季凌前往治水赈灾了,后来洛阳附近的灾民,我也尽量安置了。”
贺僖摇摇头:“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陈留是范氏的地盘,他们家占了当地十之五六的土地,上次范氏正是借着天灾,趁着那些百姓逃灾,就低价将田地买下,等到灾患过后,百姓无家可归,田地也没了,只能成为他们的佃户,为他们种田,受他们盘剥。”
贺湛:“但我记得,老尚书范懿也是出自陈留范氏,他为人刚直,家中也别无余财,以俭朴闻名。”
贺僖:“就算范懿真的清白无瑕,就算他能约束家人不得假公济私,难道还能约束所有族人也乖乖听话,难道就没有族人假借他的名头在外面胡作非为?五郎,范老尚书也只是陈留范氏的其中一支罢了!”
贺湛眉头紧拧。
“你说的这些事,我会向陛下一一呈报,让朝廷去查证的。”
“那你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贺僖缩了缩脖子,“我可不想被陛下逮回去关起来。再说了,陛下未必就不知道,所以先帝才会大力提拔寒门子弟,但知道了又如何,现在朝廷过半数官员,要么是高门子弟,要么得过士族资助读书,这些人已经形成一条牢固的铁链,轻易无法扯断。”
轻易无法扯断……
贺湛脑海里闪过一丝念头,但转眼即逝,快得让他来不及抓住。
见他陷入沉思,贺僖忍不住道:“少废话了,看在我千里迢迢跑到我这儿来找你的份上,你就赶紧给我一份度牒吧!”
贺湛缓缓开口:“要度牒也可以,你得帮我办一件事。”
贺僖睁大眼睛:“我是你四哥!哪有弟弟让哥哥办事的?!”
贺湛无情道:“明净法师,您已经六根清净,与红尘断绝一切联系了。”
贺僖:“……”
贺湛:“你不帮这个忙,我就让人把你押回京城,交给陛下处置。”
贺僖:“太困难的我可不会。”
贺湛:“你的佛法学得如何了?”
贺僖咽了一下口水:“还行吧,我跟明尘隔三差五会辩法证法,他比我强一些……这跟你要我做的事有何联系?”
贺湛露齿一笑:“我会集结岭南名刹名僧,辩法论道,请其优秀者,向南夷百姓宣讲佛法,你与明尘有没有兴趣?”
贺僖与明尘面面相觑,满是意外。
第106章
就在贺湛考虑要不要给三哥写封信时, 远在京城的贺融,正朝宣政殿走去,准备参与朝议。
不同于百官聚集的大朝会,这是小范围内的召见, 通常只有十人左右, 与会者都是皇帝信任的重臣,通常包括丞相、六部尚书,以及几位亲王。
贺融来得早,也没与其他人约好同行, 偌大广场, 一人独行, 长袖飘飘,宫卫内侍皆离得远远,甚至看不清面目, 他忽然就有了些天地之间, 孑然一身的错觉。
天地苍茫,江山不老, 代代更迭的只会是人心。
高高的台阶走到一半, 贺融驻足停步,回首望去, 却见飞檐尽头,天色苍蓝,雄鹰掠起一道白痕,虚空就此裂开, 引线从苍穹直垂入贺融心里,无声邀请他伸手抓住,顺势飞跃九霄之上,伫立层云,俯瞰世间万物。
“三郎。”声音自身后传来,打断了他的神游。
贺融回首,见太子自殿内步出。
“你怎么不进去,在这里等谁?”太子疑惑道。
贺融:“方才头顶有只鹰飞过,挺漂亮的,就多看了会儿。”
太子无奈失笑:“都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跟小孩儿似的!”
他拍拍贺融的肩膀,拉近两人距离。
“上次的事,我还未多谢你,前两日我已经先私下探过张尚书的口风,他原本以为自己的相位手到擒来,谁知半途杀出个李宽,眼看陛下就要将相位交给李宽,张嵩这才急了,表示同意我的提议,届时我在御前提出丞相分权之事,他也会一力赞成的,如此一来,陛下那边就阻力不大了。”
贺融拱手道:“那我就提前恭贺您了。”
太子笑道:“恭贺什么,若非你提起这个法子,现在我与张嵩他们,可能还会为了丞相之位而翻脸,所以说,我们都应该多谢你。”
贺融:“不敢当,丞相一人独大,陛下又不大管事,大权容易旁落,我也是为了朝堂的平衡,以免平地生波。”
太子笑容不减:“大哥明白你的苦心,大家都是为了江山社稷,公心所在,只不过立场各有不同罢了,有时候求同存异,各自退让一步,也是理所应该的。”
说罢,他停顿了片刻,压低声音:“待会儿,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相信我,大哥是不会害你的。”
贺融心念一动,但还来不及多问,就见太子很快松开手,站直身体,对着他身后露出笑容。
“二郎!”
他们身后,贺秀一步步走上台阶,经历沙场之后,他身上所有锐气戾气,悉数沉淀下来,整个人看着稳重不少,但从前的爽朗笑容,同样已是不复存在了。
“太子殿下。”贺秀拱手行礼。
“二哥。”贺融也向他打招呼。
贺秀点点头:“我听管家说,前两日你到我那儿去,正好碰上我不在府里,扑了个空。今日朝议要是结束得早,就去我府里吃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