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今竹偷瞄着丹娘的神色,好像有些动容似的,于是乘热打铁继续说道:“人分三五九等,是因为善恶、美丑、聪敏愚笨、勤劳懒惰还有好运歹运等原因。我们女人却因为性别而受到牵制,盘古开天地,女娲造人之时,又没说女人就一定要在家里等着被父兄、被丈夫和儿子决定命运,凭什么我们就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一生的悲喜都要被男人控制?”
“像我们这种鼓足了勇气当面立户、自己养活自己的女子则被人视为异端,被打压牵制,我们越是优秀、就越会引起一些人莫名的惶恐,冷嘲热讽的,逼着我们回归大家庭,连身边至亲的人都不理解我们,也纷纷以爱的名义规劝我们回去。唉,女子在外头抛头露面养活自己,倘若心灵不够强大,那些流言蜚语和异样的眼光就能把人击溃了。可是鸟儿一旦尝到自由的滋味,如何会心甘情愿回到鸟笼子里去呢?自强自立确实辛苦,可在家相夫教子,还要捏着鼻子替丈夫养姨娘侍妾,和妯娌公婆勾心斗角,难道不辛苦、不心累?人都有趋利避害之心,我们并非不想着要安逸舒服一些过日子,可是尊严和自由在我们心中比安逸更重要,对不对?”
从来没有人如此直白的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丹娘从十五岁开始做女镖师,到现在四十出头成为作为威武镖局的第一女镖头,吃得苦、听的嘲讽远多于沈今竹,此时此刻有惺惺相惜之感,倘若丈夫和儿子没有出事,我们或许可以把酒言欢,互相倾倒苦水,述说这些年的不易,这些苦楚只有女人才能了解,可是现在——
前来接应的船只已经靠岸,沈今竹不再言语,小船靠岸,站在船头上穿着夜行衣的男子敏捷的跳下船,他手上举着火把,居然是一个异国人的面孔,沈今竹觉得眼熟,好像在那里见过似的,男子说的一口葡萄牙语,调笑道:“我们又见面了,朱诺小姐,或者——称呼您为沈小姐?”
那个男子一边说话,一边猥琐的靠近了她,像猎狗闻猎物似的从头到脚嗅了她一遍,沈今竹闻着男子一股熟悉、恶心的气息,是梅毒的气味!顿时想起来他是谁了,“你是北大年葡萄牙商馆的卡洛斯!”
沈今竹跟随洋干爹弗朗克斯离开巴达维亚后,第一个落脚的城市就是北大年,当天弗朗克斯带着她下馆子吃饭,和葡萄牙商馆的卡洛斯众人相遇,卡洛斯对她出言不逊,弗朗克斯拔剑提出决斗,来保护女儿的尊严,弗朗克斯获胜,卡洛斯不服气,居然背后拔枪要射杀弗朗克斯,沈今竹的手比他快,飞速拔枪打掉了他的枪,也炸断了他三个手指头。
卡洛斯嬉笑道:“很荣幸你还记得我这个手下败将,我的记性也不错,敢冒犯我的尊严的人最后都去见上帝了,哈哈。”
沈今竹瞳孔猛地一缩,“是你杀了酒楼的活计和掌柜,还放火烧了客栈?”那个酒楼的店小二还认出了她的身份,并偷偷塞给过一张纸条,可惜等她有时间去酒楼找他时,却已是断壁颓垣,全都死绝了。
“我的手指头就是在客栈丢的,他们不能让手指头重新长出来,就只能拿命赔了,哈哈。”卡洛斯仰天长笑,举着缺了三个手指头的左手说道:“朱诺小姐,自从在北大年被你一枪断了三个手指头,我就一直想着如何和你重逢呢,做梦都忘不了你,本来出于绅士,我应该先征得你父亲的同意才能和你约会的,不过我们都知道了,弗朗克斯并非你的父亲,所以呢,朱诺小姐——”
细雨如丝,濡湿了沈今竹的长发,因半夜被吵醒,她披散着头发,来不及梳髻,一头秀发贴在前胸和后背之上,她刚从水里走到岸上,全身湿透,轻薄的夏衣紧紧帖服在身上,少女美好的曲线一览无余,此刻又被丹娘捆住了手脚,坐在地上,身体被迫弯成一个诱人的弧度。卡洛斯呼吸一滞,左手残余的拇指和食指探进她的发间,轻轻的揉搓着,嘴唇靠在她的耳边低语,“哦,朱诺小姐,你美的像一个刚上岸的水妖,觉得很冷是不是,今晚就让我用体温慢慢烘干你的头发、你的——”
虽听不懂这个异国人叽叽呱呱说些什么,但看着卡洛斯色眯眯的眼神和猥琐的表情,丹娘厌恶的一把推开他,她是练家子出身,手劲很大,将铁塔般的卡洛斯推了一个踉跄,差点仰倒在太湖水中,卡洛斯大怒,拔出了随身携带的西洋剑,丹娘挥着双刀摆出一个起手式,毫不相让。
撑船的艄公也跳下来,叫道:“丹娘!这个西洋人是主人的贵客!莫要对他动手!“丹娘瞪着艄公一眼,啐了一口,说道:“呸!你我相识多年,你不知我的脾气吗?最讨厌这种欺辱女人的畜生!我的任务是将沈小姐囫囵个绑回去,他别想碰我的人!“这个艄公正是在客栈投毒,毒死杨姓商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虎威镖局以前的路镖头,正是他策划了此事。路镖头居然会说简单地葡萄牙语,对着卡洛斯说道:“你是主人的贵客,这个女人也是主人的客人,你们是朋友,不是敌人。”
卡洛斯依旧一副嬉皮笑脸的模样,说道:“那么请你转告你的主人,我不想做这位沈小姐的朋友,我要做她的情人。”
路镖头敷衍了几句,将身上的黑色大氅脱下来披在了丹娘身上,丹娘没有拒绝,她收起双刀,扶着沈今竹站起来,宽大的大氅将两个浑身湿透的女人裹的严严实实,总算遮拦住了卡洛斯炙热的目光,丹娘和沈今竹上了船,卡洛斯正要跟上去,丹娘刷的一下拔刀说道:“我讨厌这个人,要他上别的船。”
路镖头想了想,对着卡洛斯歉意的说了几句,随即跳上了小船,撑船离开了,卡洛斯站在岸边大声咒骂,却也无可奈何,只能搭上后面接应的船只。
小船将平静的湖面划出一条线,丹娘压低了声音,急促的问道:“我娘和我儿子呢,他在那里?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你们什么时候放人?”
路镖头也低声说道:“你放心,壮儿没事,他们祖孙两个在澳门,过的好好的,以后你和他们在澳门生活,我们全家一起为主人效力,将来——”
丹娘打断道:“谁和你是一家人?莫要废话,我只想要见到娘和儿子。”
路镖头说道:“你不用再瞒我了,壮儿是我的种,我一看他的相貌就知道了。当年是我不对,中了赌场的局,诱惑着监守自盗,偷了镖银,被镖局赶出门。是我辜负了你,我为了躲债远走他乡,回来时你已为人母,我当时太傻,还以为你移情别恋,绝望之下,就去当了倭寇,后来被主人收入门下,才得以洗手上岸。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我以后会好好照顾你们娘俩。”
丹娘目光冰冷,说道:“我丹娘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年少轻狂,被你的花言巧语蒙骗,一时冲动委身于你,珠胎暗结,我的丈夫虽然平庸,但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就是落魄到去码头做苦力,也不会去杀人放火当倭寇!我被你逼的家破人亡,不得已出卖东家,亡命天涯,我会带着家人远远离开,你是我们家的大仇人,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的刀下。”
路镖头恼羞成怒,说道:“你以为自己有多么高尚,多么无私吗?为了你的家人,你出卖了东家、杀了同伴——”
“胡说!我没有杀他们,是你们买通了跟船的镖师投毒,马钱子牵机之毒,那些人的扭曲痛苦的死相是我一辈子的噩梦!我杀的是投毒的叛徒!”丹娘眼神很痛苦,“我丹娘三代都是是吃走镖这碗饭的,如今三代人的名誉都毁在我手里了,死后没脸见爹爹和祖宗。我是自私自利,出卖了东家,犯了行规大忌,可是我不会像你这样没有底线当倭寇认贼作父!”
路镖头反驳道:“我的主人不是倭寇,他出身高贵,岂能和倭寇相提并论……”
这对昔日恋人反目成仇,沈今竹低头不语,脑子里却贪婪的收集着消息:路镖头以前做过倭寇,跟着新主子洗手不干了,而且还出身高贵。葡萄牙人卡洛斯是他主人的贵宾,他如此大张旗鼓的把我以客人的名义强行绑架带走所为何事?还真是复杂啊,背后元凶到底是谁呢?萍儿投出了那么多的炸弹,闹出那么大的动静,驻守在太湖附近的军营应该听到动静了吧,赶紧找机会乘机逃跑。
沈今竹被带到了那艘挂着红灯笼的幽灵船上,一登上大船,甲板上赫然放着一口大棺材!沈今竹被强行灌了汤药,晕倒在地,被装进了棺材里。
等她再次醒来时,眼前的一切都令她惊讶不已,她不知何时被人换一身全是繁复的纯白蕾丝堆砌而成的寝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她揉着昏沉沉的头颅从棺材里坐起来了,一个年轻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我曾经给你讲过,在我的家乡,有吸血鬼的传说,每到晚上,吸血鬼就从棺材里蹦出来,四处吸食人血为生,鲜血是吸血鬼唯一的食物,我迷人的未婚妻,你就是一个能够在太阳底下暴晒而依旧能存活的吸血鬼。你答应我的求婚,却转眼就投入我父亲的怀抱,成了他的未婚妻,然后你又杀了他,换得了财富和自由,你的每一步都是踏着血腥前进。”
来者的声音非常柔和好听,沈今竹仿佛又回到了以前在巴达维亚的夜里,那个少年就这样对着她吟诵着情诗,起初她一概听不懂,但是少年人的目光温柔如水,比月光还要柔和,就像床上柔软的天鹅绒枕头般抚慰人心,不带着一丝欲望,就像教堂的藻井处描绘的纯洁的天使。
不需要转头相看,沈今竹就知道来者是谁,威廉,恶魔科恩的天使儿子。
第115章 旧情人现身行宫中,老情敌醋海翻波浪
从熊孩子到金陵悍女,沈今竹一路横冲直撞,甚少回头看,午夜梦回醒来时,唯一能让她心中稍微有些愧疚的就是威廉了。在巴达维亚的时候,她几乎都要溺死在威廉的温柔中失去了自我,她一遍遍的告诉自己,在总督府的城堡中,她其实就是一个女奴而已,而威廉是高高在上的白马王子,女奴和王子的地位相差太过悬殊了,那种虚幻的爱情经不起任何风雨的考验。
威廉被恶魔科恩送去伦敦伊顿公学读书,科恩的邪恶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她彻底从意乱情迷中清醒过来了,再后来——沈今竹至今也没搞清楚,当时到底是她的一颗寂寞恐惧的少女心被威廉的温柔真的打动了,还是她为了生存慢慢给自己催眠,进入了恋爱的角色和威廉眉目传情,暗通曲款,在威廉离开巴达维亚的前夜,两人还在月下私定终身,信誓旦旦的约定威廉从伊顿公学毕业后就回来娶她。
真真假假,现在已经说不清了,或许我真的就是父亲眼里的坏女人吧,为了达到目的不折手段,甚至不惜欺骗他人的情感。沈今竹转过身去,定定的看着威廉,“费了那么大功夫把我抓到这里,是为了你父亲复仇吗?”
快两年不见,威廉已经从稍微有些瘦弱的少年,长成了高大英俊、风度翩翩的青年,一头黑色的齐肩卷发,没有戴帽子,穿着金色绣纹的骑士装,腰间挺的笔直,举止更加优雅了。威廉并没有直面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牵着她的手,将她引到华丽的餐桌前,拉开了餐椅,按着她的肩膀坐下,甚至帮她在脖前围起了餐布,他倒了两杯殷红的葡萄酒,其中一杯递给了沈今竹。
威廉举起酒杯说道:“我亲爱的未婚妻,你的脸色很苍白,唇色淡的几乎没有了,先吃点东西吧,你这样看起来真的要变成吸血鬼了。”
沈今竹也觉得饥渴难耐,她将杯中的葡萄酒一饮而尽,吃尽了面前餐盘上的奶酪布丁,食物和酒精让她感觉不能手脚无力了,她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唇,说道:“还能再给我一份吗?”
威廉将自己面前丝毫未动的布丁推过去,又给她倒了半杯葡萄酒,沈今竹来者不拒,食物慰藉着脾胃,她的面部轮廓慢慢变得柔和起来,甚至有心情开玩笑了,“威廉,你刚才说我是吸血鬼,我还以为你要倒一杯血给我呢。”
威廉笑道:“如果你真渴的厉害了,恐怕是血也能喝下去。”
沈今竹笑了笑,说道:“你能找到我,并且精心制定了计划把我绑架到这里来,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们大明有句俗话,即使做鬼,也要做个饱死鬼。饿着肚子,在黄泉路上都走的不安宁。”
威廉温柔的看着她,说道:“我不过是一个已经被从荷兰东印度公司除名总督的儿子罢了,一没有爵位,二没有钱财,怎么有本事把你从遥远的东方古国弄在这里呢,你太高看我了。把你弄过来的另有其人。”
沈今竹一怔,威廉不是绑架她的路镖头嘴里说的“主人”,那么到底是谁?连葡萄牙人卡洛斯都不敢得罪了?沈今竹喃喃道:“是葡萄牙东印度公司吗?哦,不对,弗朗克斯在信中说过,葡萄牙已经被西班牙吞并了,现在两家公司合并,内部争权夺利,正乱着呢,谁会那么想不开,在这种忙乱的时刻去动我一个无名小卒?抓我没有任何意义啊,消息一旦走漏,反而会触怒大明,对公司不利的。”
威廉问道:“你觉得自己现在那里?”
沈今竹环视着周围精致的壁画和石雕,餐桌上的银质烛台和刀叉,以及餐桌上一整套的“克拉克瓷器”,这个瓷器其实就是青花瓷,是荷兰人打劫了葡萄牙人的商船“克拉克”号,从里面抢劫的瓷器,当时人们不知道这种神秘而美丽的瓷器产地是那里,叫做什么名字,所以统称为“克拉克瓷器”,这种瓷器在欧洲炒作的很贵重,一般贵族是用来收藏当做传家宝用的,此刻这个可以容纳三十人共进晚餐的长条餐桌上摆放的都是珍贵的克拉克瓷器,可想而知背后的主人是如何豪富。
“香料群岛的某个岛屿?台湾?或者在澳门?”沈今竹猜道。威廉笑道:“你要是一直躺在棺材里,不吃不喝到那两个地方,此刻就变成一句木乃伊了。其实你就睡了两天一夜而已,我们在大明的海面上。”
“在船上?!”沈今竹难以置信,这个餐厅如此宏伟巨大,和陆地上的建筑一模一样,而且脚下的地板很平稳,根本不像是在海上航行的样子,她欲起身跑过去推开窗户看看外面,威廉阻止说道:“你不要企图推门或者窗户,否则迎接你的只会是子弹。”
沈今竹不相信,“威廉,你一直都是一个诚实的人,为什么要用这种低级的谎言来骗我呢?”
威廉笑道:“此刻你正坐在哈布斯堡家族的海上行宫上,这上面有宫殿,甚至有草坪、花园和跑马场,和在陆地差不多。呵呵,你们大明约在两百多年前曾经有位伟大的航海家叫做郑和,他建造的宝船比这个海上行宫还要大,可惜你们的帝国已经衰落了,郑和之后后继无人,你们好几代人都没见过当年的盛世,此刻在哈布斯堡家族的海上行宫上大惊小怪的,真是悲哀啊。”
是哈布斯堡家族!难怪如此大的手笔!这个餐布和烛台都是这个家族双头鹰的标记!沈今竹回想起以前威廉说给她听的,这个家族通过联姻和征服,奇迹般的成为神圣罗马帝国皇帝、罗马国王、西班牙国王、意大利国王,是欧洲最尊贵、最富有、统治国家的地区最多的家族。
对了!西班牙吞并了葡萄牙,兼任了葡萄牙国王,所以葡萄牙人卡洛斯那晚会出现在太湖,可是沈今竹怎么也想不通,这种庞然大物怎么会对自己这个小虾米感兴趣呢?
看着桌布上绣的双头鹰标记,沈今竹百思不得其解,莫非是自己帮荷兰人谈判,和大明达成了通商协议,对荷兰人开放月港口岸、并且垄断青花瓷贸易的事情被竞争对手葡萄牙人知晓了,想要绑架自己,要挟或者干脆除掉自己这个祸害?但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协议都签了,她也恢复了原来的身份,一切都与她不相干啊。
或者是绑了她,以此要挟洋干爹弗朗克斯,让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商业利益上让步?沈今竹想了许久,觉得这个理由好像听起来能说的过去,于是说道:“威廉,恐怕让你失望了,我对于十七绅士董事会之一的弗朗克斯来说,并没有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想象中的那么重要,我的性命要挟不了弗朗克斯。相反的,我欺骗了他,比当初虚情假意骗你还要严重,他很生气,恐怕知道我死了的消息,他还要燃放焰火庆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