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玛丽安在凯文面前割开自己颈动脉的那一刻,眼神涣散的玛丽安似乎看到了门上窗户背后,凯文在那一瞬间破碎的碧蓝眼眸,如同地板上躺着的无数玻璃碎片,看上去就足以扎人到心痛。
凯文有一两秒的停顿和寂静。
西奥罗德想到了自己所爱的,却离自己而去的人,无论是幼年就离开自己的父母,还是那个永远最好的朋友,以及,自己唯一的奶奶。那时的他陪在病床前,握着玛姬的右手,看着她渐渐停止呼吸,但他却无能为力,那时的她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力气,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双眼浑浊布满泪花的玛姬,仿佛用尽自己浑身上下所有力气,将自己一手拉扯大的孙子的脸,深深刻入自己的心里……
一两秒之后,所有的情感,在那一刻,全部爆发,几乎在瞬间,让在场的所有人鼻子一酸,眼眶湿润。
“不!!!梅,不!!!”凯文不顾一切地从门边的缝隙中挤进房间,为此,西奥罗德甚至因为太过用力而被碎玻璃道具刮伤了手臂。鲜血顿时从他的手臂上低落到地面,那是真的血,而不是什么道具血浆。
在几个工作人员倒吸一口气的声音中,海克福德差点就喊了“CUT”,但是他刚刚开口,那个声音就被堵在自己咽喉里。因为他看到了西奥罗德,看到了他的毫不在意,他甚至像是没有感觉到疼痛,依然继续自己的表演。
那一瞬间,海克福德意识到,如果他此刻打扰到西奥罗德的表演,就是对这因为表演而完全忘我的孩子的不尊重。所以他就这样静静地看着他奋不顾身地扑向玛丽安,跪在碎玻璃上,将玛丽安的尸体抱入自己的怀中,抱得紧紧的,仿佛自己一松手,他就会失去自己的整个世界。
西奥罗德爆发式演技几乎让所有片场人员移开了眼,他们不忍心再这么看下去,他们害怕自己再这样看下去眼泪就会收不住。西奥罗德演绎出来的绝望,以及那几乎破了音的嘶吼声中卑微的乞求几乎让所有人感同身受,看着原本骄傲的男人如此低声下气地哀求,听着那原本迷人的嗓音如今沙哑而绝望的哭喊,他们觉得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但是在医生宣布玛丽安死亡的那一瞬间,西奥罗德的哭声渐渐平息,他低着头,静静地看着玛丽安,温柔到不忍心打扰到她的沉睡那般,替她温柔地整理头发,然后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任谁拉都不动。
末了,他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如同一个断了线的提线木偶。他看着自己沾满妻子鲜血的双手,突然用那冰凉的血液,抹上自己的头发,将自己额前的碎发,全部捋到脑后。
当他再次抬起头,看向自己的母亲(镜头)时,凯文就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
他满脸平静,平静得就像是一潭死水,仿佛对任何事情都无动于衷,而他的绿色双眼,好似带着猩红血气,仅仅是一个眼神,就足以让人浑身发抖。
第41章 心理暗示
这就是他之前为什么一直要求安琪拉给他将额前所有的碎发用发油固定在脑后的原因!凯文是用他妻子的鲜血, 将自己散乱的头发弄得一丝不苟!明明只是一个很正常的整理发型的动作,在西奥罗德的演绎下, 不知怎么的却带上了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诡异气质, 仿佛在那一刻,凯文身体里魔鬼血统的邪气全部爆发,他就那样静静站在镜头前, 压抑的宁静却比之前疯了一般抱着玛丽安尸体大哭更加令人心疼。
这种心酸也让塞隆感同身受。凯文之前一度对玛丽安的忽略让玛丽安没有任何安全感,这也是玛丽安被米尔顿和他身边的魔鬼惊吓出精神分裂的原因之一,玛丽安以为凯文不再爱自己,而凯文也不知道,直到真正失去了, 他才发现自己是有多么深爱着自己的妻子。
讽刺的是,凯文再怎么后悔, 再怎么抱着玛丽安的尸体哭得撕心裂肺, 玛丽安也感受不到了。
但西奥罗德那脆弱无助的哭喊却让躺在地上的塞隆忍不住鼻头一酸。拍摄期间,为了演好玛丽安最后一段时期的精神分裂崩溃状态,她每天都会去心理医生那报道学习精神分裂病人的状态和表现,她的执着甚至让心理医生担忧她会不会入戏太深而真患上精神分裂。
然而此刻, 塞隆竟然觉得,自己才不是那个入戏太深的人, 而真正需要心理医生辅导的, 应该是这个比她小三岁的孩子才对。他的表现力渲染力太强,强到塞隆几乎感觉不到他身为西奥罗德的影子,在她看来, 他已经完完全全变成了凯文,而躺在他怀里的塞隆,就是他的妻子,他深爱的,却后悔莫及无法挽回的妻子。
塞隆确定刚才自己忍不住哭了,并且她也知道当镜头扫向自己时,自己脸上那隐忍的细微表情一定让海克福德不满,但导演并没有立即喊下暂停,直到拍摄完凯文抱着玛丽安的镜头之后,海克福德才喊了“CUT”,并且让塞隆整理一下,重新补拍几组镜头。
她有些歉意地对自己的搭档西奥罗德说了声抱歉,因为她让这个场景又得重拍好几条胶片,那个时候,也许是还没有从凯文这个角色中脱身,西奥罗德只是冲她淡淡笑了一下,湿润的通红眼眶让他看上去就像一个脆弱的孩子,那深情而又绝望的眼神可以让任何被他注视的人心碎不已,但他嘴角的那一抹浅笑,又是如此温柔,温柔到足以令任何人心动,温柔到……
他依旧将她当成了玛丽安。
塞隆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而现在,当她站在一旁,看着西奥罗德饰演的凯文,那优雅而又慢条斯理的整理头发的动作,看着他看向镜头时,那近乎于死寂的冰冷眼神,塞隆感觉到她的心心痛到极点。这种令人既恐惧,而又无法控制地对他心痛的复杂情感……西奥罗德到底是怎么调动起来的?他明明只加了一个剧本里没有的动作,那就是利用玛丽安的血(血浆),将自己的头发固定在脑后,露出额头。
“竟然连心理暗示都用得这么得心应手,这小子果然成精了。”帕西诺不知在什么时候,离开了自己的高脚椅,他披着一条毯子,手里端着一杯热腾腾的咖啡,饶有兴致地说,“现在的孩子难道都像西奥这么可怕,还是只有他这一个特例?不过你也挺厉害,玛丽安,竟然每天都能去心理医生那报道学习精神分裂,让我想到了罗伯特。”
罗伯特,也就是罗伯特德尼罗,当初他在演《出租车司机》的时候,还真的跑去开出租车一天十二小时一开就是一个月,而之后出演《愤怒的公牛》的时候也是这样,为了演好拳王莫塔,还专门跟莫塔学了一年的拳击。
“心理暗示?”塞隆重复了一遍,表示不解。
“记得凯文之前在法庭上的造型吗?有些随意,却依旧一丝不苟的发型,笔挺的西服。瞧瞧他现在,依旧一身高档西服,一丝不苟的发型……除了他的身上还带着玛丽安的血以外。如果说凯文聪明的大脑和伶牙俐齿是他身为律师捍卫法律的利刃,那么他的发型和着装就像凯文的战甲,接下来,他就要去找米尔顿对峙,此刻,他用他妻子的鲜血武装自己。”
“就像是玛丽安依旧在他身边?之前玛丽安总会在凯文出庭辩护的时候坐在听众席上支持他,而此刻,他想让玛丽安继续支持自己战斗?”
“更像是在他的心底深处他知道自己害死了玛丽安,他的身上沾着她的血,他用自己的罪恶伪装自己,带着罪恶去见撒旦。与其说凯文想找撒旦对峙,倒不如说他潜意识里想让撒旦刨开自己的罪恶……所以我就这么做了,儿子的期待,父亲总得帮忙,不是吗?”帕西诺耸了耸肩。
塞隆在怔怔盯着西奥罗德良久之后,突然转过头,看向帕西诺。
“怎么?”
“不……我只是在想……他和你……真的不是亲生父子吗?老实说,你们之间的默契根本不像是第一次演对手戏时应有的磨合,之前在一边看你们对戏的时候,我就总觉得你们之间心有灵犀,现在你更让我这么认为。”塞隆说,眉眼里带着一丝善意的调侃。
“哈哈哈,如果我要有儿子,我一定会给他取名叫西奥。”帕西诺笑道,眼角都出现了深深的鱼尾纹,“老实说,这孩子给我一种他的心理年龄和外表年龄极其不符的错觉,他就像个老戏骨,在他演戏的时候,我会去想他想要什么,而在我表演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也在思考。”
实际上,在海克福德喊下“CUT”让众人去休息休息的时候,他和西奥罗德也交流到这一点。虽然在一般情况下海克福德喜欢自己的演员按照剧本上的要求该怎么演就怎么演,但是这不代表着没有特例,如果演员的自由发挥能让电影更加出色,他当然也乐意给他们自由发挥的余地,就像西奥罗德和帕西诺对戏的时候,他们就有这种特权。
不过给予这种权限之后,导演必须时刻了解演员的具体需求是什么,否则每一次演员的发挥都会让他手忙脚乱找镜头那可不行。所以,海克福德此刻就在向西奥罗德了解,他对凯文这个角色的预期,并且也谈到了西奥罗德刚才的独角戏发挥。
“……当然,除了凯文向自己的罪恶屈服并且想让撒旦给予自己‘救赎’之外,我认为应该还有一个暗示。”西奥罗德坐在高脚椅上,一边任由造型师助理给他清理头发上凝固的血浆,一边和抱着胸站在一边的海克福德讨论着。
“另一个暗示?”海克福德挑了挑眉,伸手示意西奥罗德继续。
“凯文从小到大都是以人类的身份长大,并在自己天主教母亲身边耳濡目染。当观众观看这部电影的时候,自然也会以人类的目光和角度带入凯文。而凯文的行为,也是他抛弃了所谓的正义和法律,走向犯罪和堕落的预兆,你认为呢?”
“为了自己妻子的死而化身复仇使者的身份总能勾起观众的兴趣,他们总喜欢这种敢爱敢恨的角色,所以他们会为凯文而心痛,也许有的人会一直为凯文感到悲哀和可惜,而喜欢挖掘的聪明人到最后也会发现,自己被他骗了,被米尔顿骗了……完美!”海克福德用力拍了一下掌,“现实总是这么压抑和黑暗,我已经可以想象电影上映过后人们关于凯文的讨论……”
海克福德说着,突然顿了顿,似乎有一丝灵感从他脑子里一闪而过:“等等……等等……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哦!对!如果说,之前安排一个玛丽安帮凯文整理发型的镜头如何?正好和后面凯文用玛丽安的血整理头发相呼应!”
“其实我正想和你提起这个,没想到你……”海克福德的提议正好也是西奥罗德所想,他刚想说些什么,但急着完善这个镜头的海克福德根本没有给他这个时间,他见西奥罗德点头之后,就匆忙跑到塞隆面前,和她分享自己的新加镜头,让后将她拉到还不能离开自己椅子的西奥罗德面前,不顾还在帮西奥罗德整理的造型师助理,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讨论起来。
当西奥罗德回到酒店,时间已经接近午夜时分。他泡了个热水澡放松放松身体,一天下来一直保持着凯文崩溃而压抑的精神状态简直让他紧绷的神经又差点崩断。在热气腾腾的水雾中,他拿起了放在一旁的药瓶,摇了摇瓶身,乳白色的圆形药片撞击发出了阵阵声响。
这是他在自己成年以后,背着马歇尔偷偷入手的抗抑郁药物。想着自己这具身体原本就吸过毒,对药物有成瘾性,只有在自己实在撑不住的时候,西奥罗德才会选择吞下一粒药片,让那苦涩的味道从自己的舌根一直晕开到咽喉。
这次也算了吧……西奥罗德想着,将药扔到一边,拿着热毛巾盖住眼,慢慢滑进水池里。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想到什么,匆忙从热水里爬出来,套上浴衣,光着脚来到房间,在房间的办公桌上,找到了一个日历。
今天是11月30日,现在是23:55。
还好,还有五分钟。
对于原来的西奥罗德来说,11月30日本来不是个什么特殊的日子,但是现在不一样,因为在他的记忆,准确的说是这具身体的记忆里,这一天是他的童年好友纳特尔的生日。去年的这个时候,西奥罗德刚好处于戒毒的最后阶段,本来他想着自己痊愈之后好好给这个一直陪着自己度过艰难时期的好哥们过个生日,结果最后两人又不欢而散闹起冷战,一直到最近几个月,西奥罗德才觉得纳特尔对他的态度总算缓和了点。
毕竟是来到这个世界后的第一个好友,而这个朋友还帮助自己度过了艰难期,就算之前忙着拍戏忘记准备礼物,西奥罗德认为还是给他打个电话说声生日快乐比较好。
于是,他用酒店的电话,打给了远在北拉斯维加斯的纳特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