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于傍晚停止,此时的夜风比往常还要烈还要冷,把门窗关紧,便是想挡住这场刺骨的寒意。也许是晚些时候窗未关紧,一阵风猛然袭来,窗吱呀打开,鬼婆婆微微蹙眉,见孩子还在熟睡,便欲起身关窗,这时,又一阵风吹进屋中……鬼婆婆动作一顿。
空气中,有一股淡淡的难闻的,血腥味。
从万恶谷的边缘,到这间小屋,到处都是毒物,没有鬼婆婆亲自配的药,进来人只有死路一条,这股难闻却不陌生的血腥味让她以为,来人是除她以外,唯一能出入万恶谷的哑姑。鬼婆婆倏然从凳子上站起来,她猜哑姑被谁伤了,而胆敢伤她鬼婆婆的人,不管对方为谁,她都要让他生不如死。
鬼婆婆把门打开,微眯起眼睛看向前方的黑影,可当看清站在院中的人,她有一瞬间愣住。
清冷的月光之下,这个周身是伤,披头散发,长须遮面的人就站在不远处静静的盯视她,宁静得就像一座石雕,却让人不寒而栗。
这个人如同负伤的野兽,正伺机而动,一招致命,他看着她的目光里,只有无情的杀意。
他出来了——
这个念头方闪过鬼婆婆的脑海,藏在袖中淬过毒的三根针已经射向来人,黑暗里,这三根针一闪而过,对方看见了,眼睛中一道冷光快速掠过,却没躲——或者可以说,躲不过?
针上的毒只需一根,便可以让一头大象马上口吐白沫倒地不起,可这三根针射入这个人身体之中,却如同射入棉花内,无声无息,没有丝毫回应。
鬼婆婆片刻不停,掏出一个竹筒,打开,两只青绿色的小虫嗅到空气中的血腥味,闪电般朝这个人飞扑而去,停留在他身上还在渗血的伤口上,把尾针深深刺入肉中,同时射入更毒辣的液体。
那人终于有了些许动静,他沙哑地嘶呼一声,低头在刺痛处用手狠狠拍了几下,那些毒虫像螫人的蚊子一样,立刻被拍得支离破碎。
鬼婆婆面不改色心中却惊疑不定,没想到连这样的毒,对这个人也完全没用了。在把他丢进谷底时,得知他没有死去时,她当时就隐隐察觉这个可能性,只不过从未深想,只想,他出不来就没事,在谷底就这么死去也罢。可如今,他出来了,出来了……
鬼婆婆眼皮一跳,再次望向这个人时,开始明白自己当时心软是错,放任鹏飞下去是错,如今不察让他出来更是错……
鬼婆婆运气于掌,当掌心发热之时,倏地朝这人扑过去,全力于这一掌,她要让他一招致命——她不能一错再错!
一掌重重打在这人心口之上,力道之大,任是武林高手也难敌,中这一掌只能口喷鲜血骨头尽碎,可鬼婆婆这一掌下去,却心呼不好,这人的身体在与她接触的刹那之间,化为一块强大的磁石,把鬼婆婆身体中的真气源源不断地吸收进去。
鬼婆婆欲抽手,但一只枯瘦却有力的大手已然抓住她的手腕,任她怎么挣扎都不能移动分毫。鬼婆婆难免急躁,没有多想,另一只手举掌又朝他挥去,可两只手同时接触的结果,是真气成倍的消失。
两只手都被抓住难以移动,真气如滚沙般急速流失,不止是失力,更是一股难忍的痛楚,鬼婆婆禁不住唉叫一声,凄厉的划开夜空,不过片刻,她便颓然如耄耋之龄的老人。她的真气将近枯竭,但这人还是不肯撒手,鬼婆婆的身子如摧枯拉朽之势迅速老化,眼见整个人如干蔫的植物枯萎消损之时,清冷夜色之中,一道童稚的声音突地传来。
「娘娘……」
意识逐渐溃散的鬼婆婆浑身一凛,吃力地扭头去看,青青正揉着眼睛站在门边叫她。
鬼婆婆再往面前这人看去,当见到他泛红的眼中残忍的血腥之气时,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反手一抓,并对孩子吼道:「青青快跑,听娘的话,快跑!」
被奇怪的声音吵醒的孩子被这么一吼,顿时吓醒,看清院里的场景,就算小小的脑袋里什么都不懂,也敏感地察觉到了危险。
「娘娘……」
「听娘的话,快跑啊!」鬼婆婆双目含泪,话中带着鼻音。不能,她绝不能再让这个孩子出半点差错!
青青又惊又怕,换了个方向赶紧跑。
发觉身边的人想丢下她去追孩子,鬼婆婆拼死去拦,可她的真气全无,毒物不管用,如今甚至连个古稀老人都不如,这人被挡住去路,眼底恨意一掠而过,一只手掐住她的脖子,只听喀嚓一声,鬼婆婆的身体便倒在地上,再也没起来。
她的眼睛一直睁开,倒映着那人朝孩子扑去的身影——
很多年以前,有个心里有恨的女人把一个六岁的孩子带回万恶谷,她对着这个负心人与其她女人的孩子,心中太多太多的恨,她把这孩子当成药人,一遍又一遍的试毒,又一次又一次地救活。
孩子被她折磨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在一次中毒之后,孩子的脑袋出了点问题,他变傻了,不再说话,也不记得从前的所有事情,总是用一双无辜的眼睛望着她。后来也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看着这双眼睛,她再也不忍心拿他试毒,更不忍心杀他,最后眼不见为净,把他丢进那个到处是毒物的山谷之中,任他自生自灭……
孩子没跑多远就被追上,一脸惊恐地盯着面前高大的黑影,一步一步后退,这人只冷冷地看她一眼,伸出手直取孩子细嫩的脖子,也不知是对她大意,还是孩子比较敏捷,身子一缩,竟然躲了过去,也不敢多待,撒腿就逃。
这人微微眯起眼,眼中的肃杀更甚,他举起掌,几步逼近孩子,掌风之下,孩子的身子凌空而起,几个翻滚,直接落入漆黑一片的泥坑之中,他站在坑外看着里面的一道白影,确定她不会再起来后,似身体的力气突然被卸去,脚步蹒跚地一步一步后退,消失在夜色之中。
「咳……咳……江南……咳……江南依旧……远……」
风中,一道如同撕破喉咙发出的沙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响起,些许寂寞,些许哀伤,些许痛苦……
任鹏飞作梦了,醒来之后甚至分不清是个什么样的梦,只有胸膛留下的余悸与紊乱的呼吸相随。翻过身本欲换个姿势放松一下,突如其来的刺痛却自小腹间传来,手情不自禁去抚,指腹停留之处,缝针之后留下的纹路隐约可触。
任鹏飞极力遗忘万恶谷中诸事,他身上的伤疤也在日渐淡却,可是有些事情,真是除非失忆不能忘,越是特意去忽略,便越是容易想起。
就如同这个夜晚,望向窗棂之外的霜白夜色,不由地去想:那孩子,该五岁了吧。
点苍山——
天气就是这样怪,上午还阳光普照,下午便乌云密布,风卷黄沙,烈烈而来,片刻之间,豆大的雨珠铺天盖地倾盆而下,打在人身上,刺刺生疼。
这样的鬼天气,是个人都不愿意出门,守山打猎的王猎户同样只能骂咧咧地窝在一个山洞里等待骤雨停止。他在山里设了陷阱,每天都会去看有没有野兽跑进去,今天照例要进山去看一看,结果不巧,赶上下大雨了。
不下雨时,植物茂密的山林湿润得都能拧出水来,这么一场倾盆大雨下完,地面变软不说,一不小心踩上流动的沼泽,十条命都拉不回来!
王猎户一边骂,一边想自己设下的那个陷阱该不会被水冲垮了吧?这些天庄稼收成不好,就指望着能逮上些个野味换钱养家糊口了。
好不容易等雨一停,王猎户揣上自己带上山的拐杖往自己设的陷阱小心走去,毕竟是长年在山林中打猎的,哪条道比较安全心里多少有些谱,等接近陷阱了,王猎户敏锐的发现,前面有动静。
难不成真有中招的野兽!
王猎户双眼顿时发亮,拨开滴水的杂草叶子,上前一看,顿时被眼前的场景吓得面无血色。
一个被雨浇得湿淋淋的人正背对他生吞一只野猪的血,从树上不时滴下的雨珠与野猪身上的血混在一起,把这人附近的地面染成血红一片,分外狰狞。这人许是听见声响,扭头过来,黑发黑须挡面,只露出一双黑黑的眼睛和淌血的嘴——
王猎户深吸一口气,再深吸一口气,还是抵挡不住强烈的恐惧,尖叫一声,「鬼啊!」随即转身慌不择路而逃。
留在原地的人似乎被这一声惊天吼叫吓到,稍愣一下,随即以快得让人只觉得眼前一闪的速度朝王猎户跑开的地方追去。
王猎户挤出吃奶的劲儿往村庄里逃,压根没想到有一个人紧紧尾随其后,这个人在山林中转了许久,都未再见过一个生人,此刻得见,只需刹那,便想出跟随这个人出山,就像那时,跟着谷底的那些动物们,找到很多食物一样。
这段经历实在难以遗忘。第一次离开万恶谷,便被世间之大不可预料而震惊,便被村人如见鬼魅拿刀抢棍棒追着打而不知所措,遍体鳞伤跳进河里顺流而下被一个好心的老渔夫所救,带回另一个小渔村里。
一段时间的养伤之后,一能动弹,他又急着想去找「江南」,老渔夫问他,「你知道江南在哪吗?」他摇头,老渔夫就指着遥远的东面告诉他,一直朝那走,总能见到江南。
老渔夫说他的胡子太长,也太乱,像个乞丐,便拿一把小刀帮他刮了,刮完后,直直看着他的脸,半晌才说道:「长得真好啊!」
他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能摸着自己光秃秃的脸,些许不适应,但却记得那个人进谷时,也是没胡子的,从天而降,像个仙人似的。
只不过,自从他刮胡子之后,村里的孩童和姑娘不再怕他,然后躲躲闪闪,反而想方设法接近他,讨好他,就算他不会说什么话,声音粗糙得跟磨刀石似的也不介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