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自己的房间之后,柳亭心神色平淡地说出了这样如若惊雷的话,池迟原本帮她解下披肩的手顿了一下,只觉得指尖所触的这条披肩竟然红的格外刺眼了。
白丛凯默不作声地站着,脸上的表情也随着柳亭心的话变得凝重了起来。
整个房间里唯一正常的人,似乎只剩了那个即将被死神关照的女人,她自己拿下了披肩,随手搭在了一边的椅子靠背上。
椰子小镇的酒店房间里没有沙发,只有木头雕刻的笨拙椅子,雕工里带着一种原生态的粗犷味道,和整个房间的装修风格都很类似。
柳亭心刚来的时候,池迟就让人去买了几个坐垫和靠背尽可能地把椅子调整的舒服一点。现在,柳亭心就舒舒服服地靠在椅子上,含笑看着面前的几个人。
“人,有生老病死,早早晚晚的事儿。”
她很想再轻松地笑一下,到底没有轻松起来。
房间里一时变得静默了下来。
“老人们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这个祸害啊,到底没从老天爷的手里多挣几年,看看,现在我又把你们两个给祸害得难过了。”
柳亭心真的很想缓解一下房间里的气氛,可惜效果不是很好,池迟收敛了笑容依然是沉默的看着她,一言不发。
站在墙边的白丛凯长出了一口气,才轻声说:
“别这么说自己,你要是祸害,这世上就没几个好人了。”
“如果我是好人,那老祖宗的这句话说得也没错……”女人笑了一下,自己都觉得自己笑的有点干。
房间里的气压,真是太低了,太低了。
“什么时候发现的?”女孩儿沉声打断了她故作轻松的调侃。
柳亭心定定地看了看她,表情终于自然了下来:
“那次客串完了《申九》……老白压着我去了医院做检查,那个还有挺有名的医生说了一大堆的鸟语,还让我做手术把胸给剁了,乱七八糟的治疗加起来,我也就只能活两三年,我仔细想了想,何必呢。
我在这个世上走了一遭,成名,靠的是皮囊,被雪藏,为的是皮囊,现在风风光光地当着影后,也是因为我的这幅花皮囊。既然我这辈子都死靠着它撑过来的,那我也得让它完完整整地来……再完完整整地成了灰。”
手术、化疗……固然能延长她的生命,可是她是柳亭心啊,从来是高傲又锋利地美着,怎么可能任由自己的身体和别人一样带着伤疤、缺着部件,委委屈屈地靠着化疗吊命,把自己仅剩的那点东西,都丢了呢》
这是认识这么久以来的第一次,柳亭心看见了池迟流泪的样子。
泪水沿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眼眶微红……脸上一点表情和波动都没有,只有泪水从她的下巴滴到了她的衣领上。
“唉?你说你,都快二十岁的人了……怎能说哭就哭呢,你好歹也是个身价一大笔的影后啊,跟我这就成小孩儿了?
我这辈子虽说前一半受尽了苦,后一半也是享尽了福,山珍海味吃遍了,豪宅大楼我也住够了,多少人看了我的电影神也没了,魂儿也没了……这样的风光,多少人几辈子换不来?”
女孩儿猛地扑过来抱住了她,让痛陈自己丰功伟绩的柳大影后把后面的话默默地咽了回去。
她一直勉力微笑的表情,在这个怀抱里,终于换成了一个苦笑。
“死这事儿,没有人不怕,毕竟眼睛一闭,一切就都烟消云散了。可我一辈子什么都没怕过,你这么抱着我我哭,是想让我陪着你哭一场,喊着我不想死,说我害怕?
可那就不是我了啊……今天好歹让我留点体面,好不好?”
“好。”过了好一会儿,耳边才传来女孩儿闷闷地回答,柳亭心又笑了,她就喜欢池迟的这份体贴,从来都有节有度,让所有人都舒服。
安澜太静,顾惜太闹,不管她还能活多久,总是想最后的这点日子里再多一点自在,来找池迟做伴儿真的是最正确的选择了。
如果不是白丛凯突然来了,她其实是想跟池迟合作完这一场戏之后就离开澳国的,她想去看看那些她迷恋过的海洋风光,再去一个她不曾涉足的国家,静静地走,无声地看,多看一点儿是一点儿。
池迟看着柳亭心,眼睛里还带着那点水光:“我现在笑不出来,可能明天会好一点。”
“没事儿,我还等着你请我吃那什么驼肉呢。”
女人干瘦的手揉了一下女孩儿的发顶,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现在的池迟有点陌生。
可能是见惯了她柔和浅笑的样子,现在的她神情太过哀痛肃穆了吧。
“是羊驼,我请你吃羊驼肉,没戏的时候再带你去别的地方走走……其实这个世界上的精彩还有很多很多……我们可以去玩儿滑翔,我一直想去但是没有去得成。”
“滑翔?你说到滑翔,我倒是想起来我以前想过要学潜水的,可惜后来太忙就忘了,以前,我跟老外合作拍了一部电影,就在一个海岛上,那儿的男男女女都不用潜水设备,就能潜到海水下面去割鲍鱼,还能带上来各种的贝壳……
我记得,有个女孩儿头发很长、很黑,出水的时候就像是一条美人鱼……”
柳亭心讲着自己当初的那点小经历和小遗憾,终于让房间里的气氛松弛了下来。
白丛凯悄无声息地转身进了卫生间,将近四十岁的大男人,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地流。
一声不受控制的抽涕戛然而止,让外面说着话的柳亭心停了下来。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这么爱哭。”说完了这句话,柳亭心突然很有兴趣跟池迟讲讲那个男人了。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我第一个经济公司的司机,我红了之后,公司指派他当我的保镖和司机……那个年头人们看见明星比现在要不理智一点,我被人推倒在地上蹭破了胳膊,他居然捧着我的手就开始哭了。
哭包啊,他一直是个哭包。
后来……我被雪藏了,他也从那家公司辞职,去给一个大经纪人当助理,慢慢地又有了人脉和关系,我的第一部电影,是他跟人在酒桌上喝了一天两夜换回来的……
也不怕你笑话,我家里的人都是一群吸血的蚂蟥。我妈只爱打麻将,我爸又是个没用的,我还有个哥哥,比我爸还没用。我年轻的时候刚出名,他们就跟我说让我赶紧傍上大款当个阔太太,我被雪藏了,他们就天天来闹我,还收了别人的聘礼,让我嫁给什么有钱的混混。我哥得罪了一群流氓,他们还想让我去替我哥还债。”
还债这两个字,柳亭心说得意味深长,她的目光撇向在一边沉默无语的池迟,还挑了一下眉头。
锋利的眉目里透出讥嘲,还带着那点久远的苍凉。
“检查结果出来的那天,他们还跟我要一百万,用来给我哥再婚用……我想了想,觉得不能我死了之后还让他们以为自己能过得很舒服,就干脆扯了一张证嫁给了老白,这样等我走了,老白能名正言顺地处理我的财产。
这个世上,我不亏天,不欠地,就是有点对不起老白……”
男人从卫生间里跌跌撞撞地出来,赤红着眼睛看着柳亭心。
“你一点都不欠我的。”
“行了,别跟个要当寡妇的娘们儿一样,男人四十一枝花,你的风流日子还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