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却说贾珠与钦思到达汇星楼之时,之前尚还晴空万里的天气却忽地转阴,随后竟淅淅沥沥落下雨来。贾珠忙不迭吩咐郑文先回荣府驾了马车,携了雨具前来。吩咐毕,只见这边钦思自入了格竹厅后便一直倚坐窗前,一手支颐,面朝窗外之景出神,半晌方忽地道句:“这般时节竟降绵绵细雨?此尚还是弟居了二十余年之久的京城吗?……”
贾珠闻言,手中倒茶的动作微滞,随后将茶壶放下,缓缓对曰:“现下正值雨季,雨水多些亦不足为奇……”
钦思又道:“如今看来,京师风物弟竟有些陌生了,竟不像那自小居于此地之人,不料最终仍落得个流落他乡,客死异处之局……”
贾珠听罢这话不禁心下大恸,此番方忆起自与钦思相识以来,钦思虽亦时常出京游历闯荡,因此方得侠客之名。然却是地道的京城人氏,其父乃前任顺天府尹,死于任上。京中亲友颇多,如今被罚出京,难免与之终成永诀。念及于此,贾珠欲开口劝慰一番,方道:“到底圣谕上留下三月令兄盘桓,兄大抵可与素昔好友再聚一回。”
钦思听罢方强笑打趣道:“如此看在你我二人多年情分上,弟这三月的吃喝便全然仰仗鸿仪了~”
贾珠当即颔首道:“莫说三月,便是谭兄吃在下三年,在下亦不亏了谭兄。”
钦思随即又道:“弟盼着这三月能将平生未尽之心愿悉数完成:试剑能胜过殿下一次,与稌大侍卫斗双剑能占了上风,得侯大才子亲笔赋诗一首,得入东王西王府上赴宴一回,唱那《惊梦》、《寻梦》两出旦角戏能赛过蓉官……”说到这里方又打趣道,“若能顺带赢取京师第一名花之芳心,携其出京,便是弟平生心之所向……不过此言鸿仪且千万莫要令了珣玉知晓。”
贾珠道:“……谭兄当真志向远大。”
钦思一面扳着手指一面说道:“如此看来,弟平生憾事当真不少,这三月只怕太过短暂……”
贾珠终是问道:“谭兄,可曾后悔当日为令师求情之举?彼时殿下亦曾劝兄三思,兄只道是无怨无悔。兄视师如父,想必未曾后悔为师求情之举,可知兄为南征可谓是殚精竭虑,劳苦功高……”说着情不自禁地瞥了一眼钦思布满烧伤的侧脸,接着道,“兄亦是付出不小之代价,然此举却令兄这数月里的功绩尽皆毁于一旦……”
言罢只听窗外雨势渐大,钦思沉默半晌方开口对曰:“为师父求情乞饶之举,免师父死前受辱,亦助殿下成就仁义之名,弟当是不悔……然若说心下未曾有那一丝半点的怨怼之情,倒也不合常情了……”言罢顿了顿方又说道,“弟尚还记得彼时王师初入安徽之时,弟连夜赶往投奔,亲口对殿下道曰此番随军,欲就此立身扬名,如此弟便可就势名正言顺地跟随在殿下身旁效力,长住京师,免弟居无定所的奔波之苦。期间随军征战各地,弟自谓始终尽心竭力、不顾己身安危,更无丝毫懈怠之处,惟盼着此番能一举功成名就。不料此番未得半点功名,最终却落得连自小常居之地亦难以逗留,与了殿下两厢分离,不可常聚……”
贾珠道:“谭兄……”
这边贾珠尚且不知如何出言安慰,反倒是钦思开口自我开解道:“罢了,此番殿下自己亦是有苦难诉,委屈颇多,率领王师千里南下,以命相拼、生死相搏,方才换来江南太平。如今归来却遭遇如此,几近连兵权亦交付出去,却令殿下情何以堪……如此想来弟这点遭遇又何足挂齿?如今想来惟有鸿仪你这等好命的,此番得以擢升典仪,入职五王府,和殿下长相厮守……”
贾珠听罢苦笑道:“‘长相厮守’,兄何出此言?……”此番钦思之言倒勾起贾珠自己的心事,遂暗自出了一回神,于心中暗忖道:“我又何尝有甚好命?彼时初入科场,进入翰林,不过欲做一介不咸不淡的闲官罢了,尽力不去掺合那势力纷争,以免日后抽身不及,徒受牵连。奈何人何尝是能随心所欲、由得自己的?自从为王子腾为巩固自家在兵部的势力而强行安插|进兵部之后,事到如今,便是升调亦惟升任五王府典仪。于外人眼中,此职自是飞黄腾达、平步青云,入职王府,与王爷不可谓不亲,今后自是不惧不能受王爷提携一番。然惟他知晓,如今在圣上眼中,他已然是五皇子一派之人。若是五皇子永得圣眷倒好,然孰不知如今圣上与五王一派彼此有些嫌隙在内,两雄相争则必有一伤,届时若五皇子落败,贾珠惟有池鱼之殃。此中顾虑苦楚,又得何人倾诉……”
正如此寻思一阵,便又闻钦思问道:“珣玉何时归京述职?若他再不归来,只怕弟再无与之相聚之日了。”
贾珠闻言勉力敛下己我心思答曰:“他本已事了,正待回京述职,奈何积劳成疾,竟无法起身,据闻现下正歇于南昌府养疴,只怕需待大愈之后方才得以归来……”说罢又转而询问道,“此番离京,谭兄有何打算?”
钦思则答:“弟于江淮一带本有些旧友,之前因了战事之故未尝得以与之团聚,此番离京,正可前去寻访一回,希欲他们未曾为战争殃及方是。”
贾珠听罢颔首,又道:“兄亦莫要太过介怀,此番只是不令了兄进京,若是我等有那机会出京,便可与兄相聚。何况照如今看来,珣玉日后只怕难免外任之命,若得兄亦在所任之地,又可聚首一回,届时尚需仰仗谭兄能多加照料一番……”
钦思闻言摆手道:“如今弟尚未出京,你竟已为你家珣玉定下了,鸿仪当真是物尽其才……不过你且安心,弟南下归来之后大抵常居山西山东两处,离京亦是颇近。若是当真挂念兄弟,便多在殿下身边提及兄弟一番,盼得殿下能得空移驾出京,令弟面见一回。”
贾珠听罢忙应下:“此事无需谭兄吩咐,在下自当谨记。此外在下尚有一事恳请谭兄相助,兄此番既欲南下,若是能前往金陵,可代在下前往探视一回。贾氏原籍并了祖坟祭田皆在该处,彼时江淮遭贼洗劫,族人尽皆迁往别地。在下尚在原籍置下些许产业,彼时尚且心痛产业因战事尽毁。之前收到原籍负责人吟诗来信,曰原籍族人已迁往别处安家。然我只道是如今王师光复江宁,原籍产业亦不可就此荒废,尚需有人前往料理经营方是。兄若前往,可前往寻了吟诗一道,代在下将荒废之地再行雇人耕种,祭田田庄之类亦需有人料理经营,亦可趁江宁战事居民大多搬迁之时购入些许土地……”
此番钦思闻言倒也一口应下,道是待南下之后即刻前往。
贾珠则郑重谢过。
之后他二人又聊了几句,便见有五王府之人前来寻钦思,道是王爷召唤。钦思见状只得匆匆告辞,贾珠又约定这三月若是得闲,自当常常往来聚谈方是。钦思临行前不忘打趣:“若是常赖兄等吃喝,只怕兄等未及三月便将弟驱之不迭,弟还是赖着殿下吃喝去,已赖着殿下许多年,想来这几天殿下亦不至于厌了小弟。”言毕方随来人自去不提。
这边贾珠又将千霜唤来面谈一阵,方结了帐,乘车回去荣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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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二回 麴尘走马侠客南下(四)
? 却说之后三月的时光转瞬即逝,转眼间钦思离京日近,虽说这些时日钦思与京中亲友彼此亦常常聚谈,奈何终抵不过离别之局。期间贾珠已入职五王府充任典仪,因了这段时日五皇子遵旨留府养伤之故,除却上朝入部,便也鲜少出府,遂贾珠倒也无事可忙,倒常为五皇子唤来做了那陪练、书僮之类。贾珠只觉此番托了五皇子之福,自己的剑技倒也颇有进益。贾珠因此尚与钦思打趣曰若是长此以往,只怕自己的剑技将超越钦思。如今稌永因升迁而离府,五皇子万事不惯,倒也乐得唤贾珠陪侍身侧。倒常令贾珠做些整理籍册、研磨润毫之类的杂事,贾珠倒也得心应手,将那墨汁调得正而均匀、浓淡适宜,五皇子见状赞道:“到底圣上英明,明眼识才,令你充任了本王府上典仪,其余他人谁能及你?”
贾珠闻言惟戏谑对曰:“与其说是陛下识人不若说是殿下识人,若是贾珠于别府当值,只怕其余之人未尝能想到令下官做这等事……”
五皇子一面接过贾珠递来之笔一面笑曰:“何以不能?若论研墨之事,你较了稌永尚还胜任些许。未想你虽长于贵胄之家,身上却无丝毫纨绔之气。”
贾珠则道:“殿下谬赞,殿下此言便不怕稌大人听了寒心?好歹稌大人贴身侍奉殿下这许多年。而下官入职五王府不过一月,何德何能及得上稌大人?何况若单论研墨之事,在下亦不过凑巧,身侧有人素昔对了那研墨之事一窍不通,若无人伺候笔墨,只怕得沾清水写字了。”说到此处贾珠暗地里笑了笑。
五皇子闻言反问道:“此话当真?难以置信林大才子竟不谙研墨之事,当真奇事一桩!”
贾珠解释道:“他不是不谙,是不惯罢了。大少爷自小为人伺候笔墨,尽管三岁成诵、四岁能文,然自小万人伺候读书,对那研墨之事何尝亲力亲为过?若令他自己动手,只怕是墨色不正、浓淡不均,遂少不得周遭之人勤勉些许,在下大抵便是于那时练成此技……”
五皇子则道:“如此他下场之时不得他人伺候,自己又当如何研墨?”
贾珠答道:“说到这事,彼时他为下场倒也很是练习了一阵自己动手研墨,然到底难尽如他意,遂我便想了一法,寻来那可密封的有盖玻璃瓶,命家人天未大亮便起身为大少爷研墨,调好之后将墨汁灌入瓶中密封,与了砚台纸笔一道携了带入场中,乃是整场科考之中惟一未用墨锭之人。虽是陈墨,到底较了令他亲自动手研得不匀不正好上许多……”
五皇子一面闻听贾珠解释,一面饶有兴味地打量贾珠一阵,贾珠见状忙不迭问道:“殿下,出了何事?”
五皇子惟轻笑对曰:“本王本不解这几日你缘何较了往昔心情畅快,如今看来倒也猜到几分了。想必是珣玉便要归京之故,可如本王所言?”
贾珠:“……”
五皇子随即又戏谑道曰:“仪儿,可知你但逢提起珣玉,便换了一番神色,变得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全然迥异于往常模样~”
贾珠闻言顿感赧然,忙不迭垂了头,亦不知如何辩解搪塞,心中尚还半信半疑,不信自己面上看来变化当真那般明显,只得道句:“殿下说笑了……”
不料却听五皇子忽地转了一个话题道:“你可觉在本王身侧充那典仪,乃是屈你之才?”
贾珠闻言忙长揖对曰:“下官不敢。此番下官官升一级正是圣上恩典,下官惟有感恩戴德、脑肝涂地以酬圣恩!……”
未想却闻五皇子说道:“无关你如何作想,本王倒觉典仪确也令你大材小用。对你之才,本王最是清楚不过,你断非珣玉那般生而自当任职礼部翰林之人,当然如此断言林大才子只怕委屈了他。然于你而言,文可充那帐下幕僚谋士,决胜千里;武可任那阵上参领大将,剑下厮杀。你虽生性不喜纷争作战,然若迫不得已征战沙场,倒也毫无心怯。到底浴血封疆、醉卧沙场乃男儿豪气,你亦不乏之,遂本王兵部方是最能令你崭露头角之地……”
贾珠听罢面上不答,心下暗忖曰无怪乎五皇子素昔得众将拥护,除却骁勇善战与厚赏养士之外(贾珠入职五王府后方知五皇子将此次圣上所赏之贼产悉数赏与麾下将士,五夫人亦尽皆赏人,便连圣上未赏之钦思亦得赏银一千两),亦有那知人善任之故,便是对了自己这一文官尚且如此,武将自不必说,因而方令众兵将无不死心追随。
正如此念着,便又闻五皇子说道:“……可还记得本王之言,你注定归于本王麾下。本王欲令你长此以往供职兵部,奈何圣心难测,将你调离本王身侧亦非意料外之事,遂此番本王惟有率先提出令你先行充此典仪之职,圣上料此职小,无关紧要,遂方才允了。”
贾珠闻言方暗忖,正因如此便将他强行打成五王一派了吗……
随后只见五皇子笑得意味深长,接着道:“……然此职断非长久之计,大抵你充任这典仪,享过这两日清闲,便当重回兵部。”
贾珠听罢心下暗警,隐隐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感。
近十月月末,煦玉方归京里。到达京中之日,贾珠早于之前来信中闻知,遂到那日,特意向五皇子告假,携了黛玉熙玉等一道,亲身前往城外洒泪亭迎接。而彼时距离钦思离京惟剩一日,亦算赶上再见一面。
彼时珠玉二人久别重逢,如何柔肠寸断,对洒痛泪,尽诉相思之语且不言,只道是见了彼此光景,只觉同昔日分别之初相比,是大为不同,将彼此很是细察一番,皆道此番是大感意外。虽实则分别一载,然心下只如分隔三秋。遂此番相见,皆是难舍难分。贾珠见了煦玉左手掌心之伤,心下暗自疼惜不止,嘴里直怨煦玉何以不知趋利避害,明知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何以竟与那刺客对面相抗。又道如你这般要强鲁莽,今后自己又如何安心与之分离……你便是不顾惜着自个儿,尚需顾惜着我,你若有是甚三长两短,令忧心你的我情何以堪……说着竟潸然欲泣,煦玉见状亦是悲酸万分,将贾珠搂在怀中,百般劝慰安抚,贾珠方才渐渐止了,口中只喃喃说道“今后我哪儿也不去,惟留在这京城之中与你守在一处”,随后又将那家传玉佩从身上取出,托于掌中感慨万千,心下暗忖自己为了此玉倒也险象环生、历经波折,只此事不可告知煦玉知晓。亲手为煦玉悬于腰间,道句:“此番我且依君之言好生携了此玉归来。”
此番归京,蔡新、史调二人自是先行回了京里自己家中,则谨则并未进城,径直前往趣园与应麟相会。只见煦玉此行所携之物中,除却自己乘了一车,单就行李便另装了两大车,大多竟为南下途中购买的书籍古玩之类。未及前往荣府,便先行回了林府。期间贾珠亦将此次南征封赏并了钦思之事告知与煦玉,煦玉闻言亦很是唏嘘嗟叹一回。又道今日面见聚首已是不及,只得明日清晨一道乘车前往城外为钦思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