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煦玉本对那匾上之字撞了他与贾珠的名讳而心生不悦,此番听罢他二人之言便也无可无不可。幻玉见煦玉并未相拒,便也喜不自胜,亲自将他二人引入二门内院之中,行过一条长廊,穿过一道垂花门,步入小院。只见此院之中茂林修竹,随处皆摆着各式兰草,煦玉一见之下便心生喜爱。后堂通共三间小厅,东面一间隔着做了卧房。
此番幻玉将他二人领入西面的书房之中,只见这书房布置得既素净又雅丽,随处悬挂着诗画墨轩,煦玉见状心下只道是“风尘之中亦有如此雅致,亦属难能可贵了,当不愧为群花之首”。
随后只听一旁的书年指着东面墙上的一幅花鸟图说道:“这幅《闲杏出园》难不成便是传闻中柳三公子所赠那幅?”
幻玉回答:“正是。”
煦玉闻言忙地步至那画跟前细看,只见那是一幅工笔水墨花鸟画,画的内容便是“一枝红杏出墙来”,身畔的书年尚且捋着髭须故作正经地说道:“在下虽未尝见过柳文清本人,然却早已闻其大名,心中很是向往。据闻其亦是学富五车、才华过人,容貌更是清秀绝艳,美若女子,常与其表兄侯子卿唱和,只可惜未尝有幸亲见。不过此番看来该画笔法细腻,花鸟形象栩栩如生,可知其画技的确超凡出众。”
煦玉从旁闻罢这话心下无语,只道是此画分明便是柳菥那家伙的讽喻之作,那倪幻玉之前以梅花高洁自喻,从而作了那幅《寒梅凌霜图》。而此番柳菥则回以一副《闲杏出园》,分明将倪幻玉讽刺为出园之杏,暗讽她失足于娼门之事,可惜鉴赏之人惟识得画中春意,却并未觉察其画中的讽刺,真是可悲。
而待他二人正赏鉴柳菥那画作之时,幻玉则亲自展纸移砚、磨墨润毫,随后便恭请煦玉挥毫。煦玉持笔亦不思量,当即便将那“玉润珠香之馆”改为了“花月情浓之馆”,随后又写下十八字集句:“观花闻雨联谊迎孤客,赏月听风系情送离人。”一旁二人见状皆齐声道好,幻玉随后便道之后定将此馆名并集句命人制成匾额悬挂在这内院之中。
之后林田二人便就势留在这内院书房之中,幻玉又为他二人奉了一回茶,二人吃了些茶果,期间田书年自去与幻玉的爹妈结了账,随后二人便提出告辞。煦玉又与幻玉道曰很是喜爱她院中所养的兰花,待日后得闲便再行前来。
幻玉闻言忙地命了丫鬟取来彩笺,提笔匆匆写了一诗句剖白心意:“妾待君心无限意。”
煦玉见罢笑了笑,接过幻玉递来之笔接了句:“似曾相识知为谁。”掷下笔后便告辞去了。
而幻玉见罢煦玉留字,虽不明了句中到底喻有何意,然仍是将之视为煦玉对自己剖白的首肯,心下自是喜不自胜。
另一边,煦玉与田书年告辞出来之后,田书年对于此行倒是甚为满意,他自是将林倪二人的情意看在眼里,便也以他二人的介绍人自居。在返回的路上便忙不迭地对煦玉絮叨这倪幻玉之事:“……依在下看来,这倪馥珠对林兄乃是动了真情。可知这倪馥珠素日最是眼高于顶,凡夫俗子是拒不接待的,即便连当日礼部侍郎李大人相请,亦是懒心懒意地前往敷衍了事……据闻上任户部侍郎大人曾一掷千金欲将她娶了做妾,连她爹妈那般人皆是同意了,只道是这倚门卖笑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莫若寻了个显达人家早谋后路的好,可她却是抵死不从,只道是那侍郎大人并非意中之人……平生惟倾慕侯子卿之才,只可惜了侯二公子早已定亲,平素从不踏足了那烟花之所,遂倾慕归倾慕,虽得才子赋诗一首,奈何终无法结缘……”随后又道,“然在下今日观之,馥珠对仁兄倒是一片真心。虽说她向来眼高于顶,然仁兄亦是弱冠登第,文章风采倾动京师,自是名宿倾心、美人解佩,遂馥珠有意于仁兄亦是情理之中之事了。据闻如今仁兄高堂俱已离京,家中自是无人拘束着,不若趁此时机与美人来个花前月下琴瑟相偕,亦是美事一桩……”
一旁煦玉只漫不经心地闻听着书年之言,心下却在暗自思量着上回自己对贾珠心生那等邪念,只道是自己或许便是因了心下对佳人有所渴慕,方才将此欲念转移到自己兄弟身上。莫若此番便也将计就计,与这倪幻玉来往一番,或可能稍解己欲。闻说了这田书年之言,这倪幻玉听起来倒也有些气性,不若寻常风尘中人见钱眼开、惟识那黄白之物,房中诗画倒也有些才气。若是此番与这女子相处能求得内心欲求稍解,自己干脆便就此去信与老爷令其为自己谋一门亲事,将那少奶奶娶进了府里好生过日子方是……
如此念着,煦玉与书年便已行到分岔路口,二人互道了珍重,随后便分道扬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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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三)
? 却说在此之后,煦玉便也常常前往了幻玉家中,且均是独自前往,再未寻了田书年一道。而那书年自是知晓这林倪二人彼此有些情意,加之那幻玉在此之前对自己亦无甚在意上心之处,遂便也知趣地任了他二人一道,而不跟随前去打扰。
而与此同时,煦玉前往贾府的次数便也逐渐减少,往往是数日方才前往一次,即便前往亦仅止于向贾政请安,陪贾母吃饭,随后便也告辞而去,绝不留下过夜。贾珠虽知晓其因由,但也保持沉默不去道明。虽暗地里黯然神伤,却也在心里勉励自己是个男人,便也绝不做那小女儿情态的撒泼耍赖一哭二闹三上吊。何况做也无用,赢不来那人的心不说,亦无法将直男就此改造成弯的,不过令自己闹了笑话,遂素日里便也只是若无其事地过日子。而此番即便他吃醋生气,他又能以何种立场行出此事?若是以情人的立场,这样的关系尚未获得除自己之外的当事人认可;而若是以兄弟的立场,他则更无理由干涉其兄行径,亦无理由吃醋。所幸期间贾琏婚期在即,阖府皆忙,遂贾珠便也借此将心思分去了别处,倒也减少些许心伤。
然长此以往便连贾政贾母亦觉察出了异常,二人分别寻了贾珠来问,道是这自小从来形影不离的二人怎的最近均是分居两地。而贾珠只得拿些诸如翰林院事忙堂上应酬甚多之类的借口来替煦玉敷衍,心下则暗自打鼓曰若是长此以往地这般下去,这京城人多口杂,煦玉眠花宿柳之事迟早传入了贾府众人耳中,又不知为那等小人如何地胡吣编排了去。届时便连贾珠亦无法再为煦玉隐瞒下去。
且说煦玉每次前往花月情浓之馆(自那次得煦玉赐名之后便也将原名改成如今这般了),亦是与了那幻玉爹妈丰厚的财物,她爹妈见状自是喜笑颜开,每次见煦玉倒也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殷勤相待。而虽说幻玉自与煦玉一道之后便也拒绝接待他客,惟一心一意地侍奉煦玉一人,然她爹妈倒也并不逼迫于她。自此煦玉便也常常前往幻玉之处,且待于该处的时日亦越发的长了,到后来更是留宿此处,夜间亦不回林府。
而应麟闻知此事之后虽亦曾遣人来找寻,然待觉察了内情之后便也睁一眼闭一眼地由煦玉去了。而煦玉留于幻玉这处常常不是吟诗作画便是观花逗鸟。在此期间煦玉曾做一幅《墨兰图》赠与幻玉,幻玉视若珍宝,将之悬挂在柳菥那幅《闲杏出园》的近旁。而如今除却那幅《闲杏出园》乃他人笔墨之外,幻玉屋内各处诗词集句便也莫不是煦玉之作了。而若是煦玉所赠之诗笺,幻玉更是将之藏于妆奁之中拿了铜锁锁上。林倪二人得以朝夕相伴,遂感情日进,恩爱无限;郎情妾意,意笃情深。
往往酒酣情畅之后,幻玉亦是燃香焚麝,满帐兰馨。二人随后便也宽衣解带、罗衫半褪,携手同入罗帐,共赴巫山。遂二人一阵行云行雨,禁不住雨骤云驰。飘飘然荡入云端之时,煦玉见罢怀中之人虽展露出千种风情、万般韵致,奈何脑中挥之不去的却全是贾珠的面容,恍惚中只觉方才的云雨似均与贾珠行事一般,如梦似幻。
遂情不自禁地便也搂住怀中的软玉温香忘情地唤了句:“珠儿……”
而怀中丽人闻言自以为煦玉唤的乃是自己的小字,遂心下便也更为意动情驰,伸出半湾粉臂环住煦玉,情意绵绵地唤了声:“玉郎!”
一旁煦玉闻言方从神思之中醒转,见罢跟前女子,面上沉醉便也渐渐散了,只觉此番身体虽是通泰快活,然心上的空虚却是未减反增,有渐次扩大的趋势。他有些心灰意懒地闭了眼,只欲能就此睡去。而身侧幻玉见了不禁心生失望,却道是自己从前所接之客云雨之后无有不是情酣意满的,而此番自己倒也是使出千般娇柔温情,又是一心一意待之,怎的对方竟反倒有些失落不足之状?思索不出因由,亦不知如何开口询问,遂只得就此胡乱睡去,一夜无话。
话说煦玉常常留宿花月情浓之馆而京师第一名妓闭门谢客惟待探花郎之事很快便传遍整个神京,便连些街边书坊并说书艺人亦将二人之事编成了才子倾心、美人顾盼的故事传唱出版。此事传至贾政耳中,贾政先是寻了贾珠来问,只埋怨煦玉是因了此事与荣府分了生,多日不前来留宿。贾珠只推说不知,道是此乃兄弟私事,他一个作表弟的又如何能干涉表兄之事。心下亦暗暗埋怨此事便连自家先生亦是听之任之,他又能说甚。而贾政见在贾珠这处问不出个所以然,随后便在通信之中将此事拐弯抹角地告知了远在扬州的林海,此乃后话。
另一边,某一日煦玉在翰林院当值之时偶然邂逅了孝华,此番孝华已转迁了南书房行走,仍旧兼任鸿胪寺卿,成为当今身侧的近臣。而煦玉与幻玉之事亦传入了孝华耳中,遂煦玉只觉此番孝华眼镜背后那投向自己的目光中满含戏谑。
只听孝华笑道:“好一个风流倜傥的林大才子,孰不知汝之风流韵事俱已享誉京师。”
煦玉听罢淡笑回道:“过奖,馥珠当初大抵亦是托了仁兄之福方得以美名远扬,何人不晓京师第一才子曾口吟赋诗与她。”
孝华扶了扶眼镜轻笑对曰:“此言差异,在下与那倪馥珠无甚交情,若非当初菥儿横生枝节,以那《闲杏出园》换了那《寒梅凌霜》,此事何至于被广为知晓。话说回来,那幅《闲杏出园》可尚还悬于玉润珠香之馆中?”
煦玉答:“仁兄有所不知,如今玉润珠香之馆已更名为花月情浓之馆了。在下亦曾于其间书房中拜阅过文清兄的大作,只可惜了文清兄寄予画中的满纸真意竟无人识出。”
孝华闻言摆摆手说道:“不过乃菥儿一时的游戏之作,纯属戏言,自是当不得真。话说在下倒是分外羡慕了贤弟福分不浅,家中高堂俱离,先生又是那般高旷自适之人,向来不理论这等风流韵事儿女私情,遂贤弟欲如何行事当是无甚拘束。只不料此番鸿仪竟也对贤弟之事无动于衷,在下便也不解了。不过此俱是贤弟福分,在下何来的半分?当初仅因一幅《寒梅凌霜》便为菥儿闹得不成样子了……”
煦玉闻罢这话,虽知此不过乃孝华的调侃之言,然乍闻孝华道贾珠无动于衷,心下便也不知何故竟泛起许多不自在,之后二人便也不再多言,作别后各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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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回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四)
? 从翰林院归来之后,煦玉遣了执扇回林府向应麟回曰今日不回林府,随后便领着作歌与诵词前往花月情浓之馆。马车在院里停下,那幻玉的爹迎将出来,陪在一旁说了些我们姑娘就盼着林少爷您来之类的奉承话,煦玉一面冷淡地敷衍着幻玉她爹一面往二门内行去。入了二门,幻玉亲自迎了出来,亲昵地携了煦玉之手,一路挽着进了屋里。
此番只见煦玉面色阴沉,不见丝毫欣忭的神色,幻玉便也体贴地问道:“今日怎的情绪这般低落,可是翰院出了甚事?”
煦玉听罢答句“无事”,便自顾自地躺倒在躺椅之上闭了眼,手中则无意识地摆弄着腰间悬着的径寸明珠。
一旁幻玉见状,忆起自己自与煦玉一道后至今,煦玉虽赠了自己不少价值不凡的首饰衣物,然却从未赠予甚成双成对之物,亦无甚是意义非凡抑或是他贴身收藏之物。念及于此,瞥了一眼煦玉腰上所悬的那枚碧玉,心念一闪,曲腿坐在煦玉身畔,将上半身伏在煦玉身上问道:“玉郎,你之名讳可是老爷取的?”
煦玉闻言不过漫不经心地答道:“是老爷取的。”
幻玉又问:“那字呢?字也带‘玉’字,也是老爷取的?”
“并非老爷,乃先生取的。”
幻玉则道:“原是邵先生取的,我尚还记得子卿之字亦是邵先生所取,果然不愧是京师两大才子,方才蒙得名士赐字……”
煦玉闻言则道:“珠儿之字亦是蒙先生所取。”
“可是荣公之后贾鸿仪贾大公子?”乍听煦玉口中唤出“珠儿”二字,幻玉只觉心头泛起一丝异样之感。
“嗯。”
“是了,几近忘了,贾公子乃你表弟,亦是邵先生之徒……不过玉郎,邵先生至今惟教授你三人,先生平生最疼你还是子卿?”
煦玉则道:“你猜错了,皆非我二人,乃是珠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