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人始终没带走惜春,就是商量好搬走的事情也没跟惜春吱声儿。惜春眼瞅着嫂子侄媳妇就这么搬到后街去,又见环哥儿不要银钱也要带着三姐姐走,心里更是难受的紧,可是往常还能上栊翠庵找妙玉谈说玄理抛开烦恼,可贾家被抄,栊翠庵也被收了去,妙玉和她身边的小师傅已经回江南去了。
惜春见二太太对着自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小姑娘憋闷的很,常常一股子狠劲上来就要绞头发当姑子去,不过到底是年纪小,若是身边儿有这些说佛讲道的人影响着,说不得哪天真会常伴了青灯去。不过现在没有人给她讲这些佛学玄理,没有人用这些开解她,惜春自己看了些时日佛经老庄,却益发烦躁,后来索性丢开手,只闷在屋子里不出去。历经这么些事情,惜春也是明白不少,她心里也害怕自己的亲事会被老太太用作筹码卖出去,却又束手无策,只自己宽慰自己,幸好年纪还小,暂时出不得门子去。
贾母把惜春迁到自己院子来住,把那处大些的院子给了宝玉,怕他委屈,仍旧改了院名叫“怡红院”。王夫人终于占了那出小院儿,她肚子里没有墨水,偏生想着重新树立威严,硬拉着贾宝玉给那院子起了名儿叫“如禧堂”,不伦不类惹得底下的丫鬟婆子都嗤笑不已。
八十多年风雨都挺过来了,贾母自然是个有算计的人,她心里头明白自己现在最大的依仗就是手里的银钱,是以不管王夫人怎么奉承怎么花言巧语,半分的银钱都没露给她。
不过到底是年老了,那些采买的琐事她不去管,本来是想交给珠儿媳妇的,但李纨执意不从,一丁点不沾手,任人再说再骂也是那副半死的人样,除了接送贾兰去书塾,镇日窝在屋子里,面都不露一个。
贾母没办法,只好交给王氏去管,王氏从中盘剥些她也睁只眼闭只眼装作不知道,不过眼见紫鹃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她倒是心急起贾宝玉的亲事了。要说贾宝玉的年岁并不大,不过常人家小爷十一二岁娶亲的也不是没有,贾母担心再耽搁些时日,等紫鹃生下的孩子大了,宝玉更不好说亲,毕竟谁家的姑娘嫁进来愿意对着个已经知点事情的庶长子,小时还好些,至少能拿捏住也能教的亲近么。
说到贾宝玉的婚事,贾母和王夫人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宝钗。本来贾母是图谋薛家的财产,可是现在二房的人都不善经营,再大的金山也挡不住只出不进呀,贾母就想起薛宝钗在家时常帮着料理家里的铺子,本事比起寻常男人都不差,更是心动,又听说那薛大呆子如今变好了,和他兄弟能撑起薛家的半边天,薛家生意比荣府抄家前还要好些呢,贾母就更满意了,有个能干的大舅子,宝玉娶宝钗进门更是合宜了!
这边商量好,那边贾母就派了得用的婆子去讨薛姨妈的口信儿,那婆子巧舌如簧,一说宝钗进门就是当家做主的,二太太身份尴尬不能辖制媳妇,老太太又年老,可不是现成的奶奶么;二说宝玉现在长进了,认真读书呢,以他的聪慧日后封妻荫子都是能想望的;三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贾府如今虽然破败了,可老太太手里的家私体己并没被抄没,那可不得有几十万两白花花的银钱,如今把大房打发出去了,这些日后还不都是宝二奶奶的?再者聘礼什么的也不会比那些世家子差。又敲边鼓话里话外是宝钗已经及笄,年纪不小了还没人家相看,贾府那边又是亲戚,又有金玉良缘的造化在,宝姑娘嫁过去还能受委屈么?
不知道薛姨妈是怎么想的,竟然有些心动了,和那婆子唠叨了甚久,宝钗在内屋里听着,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宝玉是什么样的脾性她还不知道么,说句大不敬的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想他读书入仕实在不靠谱。再者这婆子说了这许多,怎么宝玉未娶妻就让通房丫头有了孕却半个字不提?薛宝钗又急又苦,心里巴望着哥哥回来,能把那婆子撵出去,这段时日她也看清楚了,哥哥是不愿意自己嫁进贾家去的。
不过薛蟠前几日和冷二郎去直隶进货去了,还有几日才回,而且不知怎的,薛蟠自大狱里出来伤好后,就更不愿意着家了,连天在外头忙活,忙的时候就直接宿在铺子里,薛姨妈说他他也不听,看他忙的是正经事,薛姨妈说了几次也就罢了。
晚上,薛姨妈笑着端详宝钗,拉着她娘们儿叙了半宿的话。
薛姨妈是觉得贾宝玉这门亲事不错,她的确被那婆子的话打动了,虽然那婆子说的肯定是夸大了不少,可有句话说对了,薛姨妈心里清楚,宝钗都及笄了,眼看就十六成了老姑娘了,早些年还有人上门说亲可偏偏现在一处也没有,再留下去那就真嫁不好了。
薛姨妈因劝宝钗道:“ 贾家虽然现在落魄了,可宝玉含玉而生,是个有造化的,咱们又是亲戚,把你给了他们家,我眼瞅着也放心。”
见宝钗低头不语,薛姨妈又道:“我的儿,我何尝不知你的心思,都怪妈妈前些年想着国公府的富贵权势,把你耽搁了,若不然,以我儿的相貌才干纵使嫁入侯府宗族都是可的。如今虽然不显,可咱家没了皇商的招牌,到底就成了一般的商户,那些高门是瞧不上了,你…你,你年纪又不小了,唉,咱们娘俩是造的什么孽哟,我好好的女孩儿……”说着这个便哭起来。
宝钗忙宽慰她,只是心里也是自叹自怜,想起来少时和贾家姐妹一起做的诗“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姐妹们都嬉笑她“我们家已出了个娘娘来,难道宝姐姐将来也是个王妃么”,心口跟刀磨似的疼,眼睛一酸,颗颗泪珠子就停不住了。
薛姨妈擦擦泪,握着宝钗的手道:“话说回来,我也算看着宝玉长大的,那孩子最是个温柔体贴的,往日里就‘姐姐姐姐’叫的亲热,待你比别人都好上几分,你们俩又有话说,若是成了,莫不是一桩美事?”想起紫鹃和她的肚子,薛姨妈眼里闪过一道厉芒:“至于他那个叫紫鹃的通房,我儿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你是主她是仆,只要笼络住宝玉,神不知鬼不觉就能让那碍眼的没了,你想想小时候你父亲不是还有几个受宠的姬妾么,可到后来那些人怎么着了?”
这话说的就忒露骨里些,饶是宝钗一向比旁人家的女孩儿成熟大方也被这话弄得低头不知怎么好。薛姨妈说出口也知道自己莽撞了,跟未出门子的姑娘说这些就过了,不过薛姨妈对后宅的事情比宝钗这个姑娘到底见得多,因道:“我儿别嫌妈妈话直,但凡女人,这些你总要学会的,那个爷儿心里不花花,屋里头没几个狐媚子的?”
这话说出来母女两个同时想起黛玉来,倒不是别的,而是随着和林府结亲,这席家的惯例“四十无子方考虑纳通房”的规矩传了出来,在都城引起一片哗然,多少人家面上不屑可心里面掂量着人家子弟做女婿,更私底下羡煞了满都城的闺秀和夫人。
薛宝钗想起曾经去林府那次见着林家待林黛玉跟掌中珠似的捧着、宠着,嘴里一片苦涩,初时她见黛玉的时候心里头不服气,觉得就是一盏美人灯吹吹就坏了,哪能跟自己比,见宝玉稀罕她,还要去争,私底下在湘云这个侯府女面前给她上眼药。现在想来,人家恐怕从没看上过贾家,没正眼看过贾宝玉,就像当初自己当宝贝稀罕的洋人物事八音盒,林姑娘屋里有几箱子比那好的,人家哥哥一支白玉簪子就臊的自己恨不得找缝儿钻进去。
薛姨妈半酸撇嘴道:“这林丫头倒是好运道,叫她找了这样的好人家。那样单薄无福的样子,也亏了她有个做大官的父亲罢!”又叹:“若是当初知道这林家大爷这么出息,这么得林老爷看重,就不该想着他是过继来的低看他,要不然这也是门好亲事。”说罢,就看宝钗。
宝钗脸红了红,现在想起林家大哥哥的样貌,比起宝玉也是不差的,只是……宝钗的眼神又黯淡下来,现在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娘俩说了半宿,宝钗终是没正面回应薛姨妈,不过薛姨妈心想“虽是这样,她是女儿家,素来也是孝顺守礼的人,日后我应了,她也没得说的。”香菱来服侍着薛姨妈和宝钗睡下,薛姨妈心里还打算着像贾家要多少聘礼银子的好。当初王夫人从她这里借了这么多银钱,她自然记着呢,是以这回心动贾家的提亲,也有听见那句老太太有几十万两银钱的话的份上,如今家里面艰难,把着这亲事让贾家还回来些银子也好。
宝钗不知这些,只心里面觉着妈妈太过耳性软了些,她是个姑娘家,又不好多说,想着明天一早就使人给哥哥去信,要哥哥回来给她住持。
娘俩儿更有各的心思,这才是同床异梦呢。
薛蟠在外头接到妹妹的信,又急又气,怨薛姨妈糊涂,虽然对妹妹的作为心冷,可还是心疼的。
柳湘莲见他样子,安慰道:“想来伯母得等你回去再定呢,先莫急,这里的事情我看着就好,你快马回去,跟伯母分说清楚。”又冷笑:“我曾说,那两府里只有门前的石狮子是干净的,这里面落到那宝玉身上更妥当,看着是个光风霁月的人物,可软趴趴的,半点子担当都没有,这一年多,贾家这么多事情就没见他出过半点头,连父母都顾不了的东西可不是女孩儿托付终身的依靠。”
薛蟠听了,心里感动,想起妹妹曾经说过的话,又有些羞愧,拉住冷二郎的手,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柳湘莲拍他一把,笑道:“傻愣着做甚,快去罢!”
待薛蟠风尘仆仆回来,宝钗很是松一口气,不过薛姨妈想着宝玉的造化和老太太手里的银钱,东摇西摆,下不了决心。
薛蟠看在眼里,心里更难受,红着眼狠道:“妈妈糊涂!你道我的案子本来已经结了,如何又被攀扯出来下了大狱?”
这回薛姨妈和薛宝钗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薛姨妈抖着嘴皮子瞪大眼睛看薛蟠,惊问:“这是…?蟠儿,别是弄错了罢?”
薛蟠眼里都是泪,沉稳不少的大爷们流着泪吼道:“怎么会有错?当日二郎拼力救我出来,对我说可能有人在暗中助我,要不然依他的能力这般救出来却是不能够。我先还以为是贾家是姨妈,可舅舅暗地里把我叫去,我才知道是舅舅救得我。我心里疑惑问舅舅这是谁害的我,舅舅踌躇很久才道就是贾家做的!原是贾家见咱们有远离之意,老太太和姨妈就使出了这法子,那来告我的人就是老太太身边人找来的!妈妈,您说,这样的亲事您还要答应?若是嫁进她们家,妹妹还不若一辈子在家呢!”
薛姨妈早就懵了,听到薛蟠最后一句忽的涕泪交流,一连声叫人去回了贾家,还要把前日那婆子带来的礼都扔到王夫人的脸上!要不是薛蟠拉着她,她就要上贾家要公道了。
薛蟠抹把脸,叹口气道:“妈妈也别去闹,闹出事情怀的是咱们的名声,你们在家不知道,那贾宝玉在都城的名声臭极了,连父亲流放都不去送,母亲遭罪也不管,贾家没落成这样子,居然孝期还让丫鬟有了身孕。若不是没人愿意搭理他,只这一条他就过不去。现在就是平民百姓家里也不愿让女儿嫁过去,何况是妹妹呢。”
怕薛姨妈作什么傻事,又道:“妹妹的亲事我会留意,好歹我在外头人面广,有合适的就叫母亲相看。至于贾家咱们就当没这门亲戚罢。”见薛姨妈要反驳,知道她心疼那些借出去的银钱,就索性明说:“莫说咱们家借钱没有借据,就是有了借据要回来银子,这些银钱咱们也留不住,舅舅说圣上查国库亏空,咱们薛家早年也是借过国库的银子的,就是看在咱们薛家被误抄了,姨妈私库的账本子上记着她从咱们家‘借去’的银子众多的份上,舅舅又使了力,这才没发落咱们家,要不然我就是逃过以前的官司,也逃不过流放的处罚。”
这话唬的薛姨妈也不敢说话了,怔怔看着薛蟠转身出去的背影。
薛家的事是彻底黄了,薛蟠命人把礼物都送回来,话里话外是前事他都知道了,他虽不愿意撕破脸皮两家不好看,可这亲戚的情分到此为止!日后贾家有什么都和薛家不相干,若是再传出去什么“金玉良缘”对有碍薛家姑娘闺誉的话去,就别怪他小人做到底,和贾家死磕,他是杀过人的混子,进了大狱去了半条命出来现在更想的开。
这话说到这,纵使气的贾母气血上涌,也不敢再做什么,现在贾家老弱,可惹不起那样的浑人。
贾母气的心慌,嘴里心里都咒骂薛家,现在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小辈都敢在她这里甩脸子。胸口窝着一口气上不来下不去,贾母把贾宝玉叫来,耳提面命的叫他好好读书争气,日后有了功名什么好人家的女孩儿娶不得,还看不上低贱商户人家的宝姑娘了呢。
贾宝玉本来听说老太太和母亲要为他娶宝姐姐为妻,虽然心里头更向往黛玉一些,可他和宝姐姐在一起的时间更长,说实话情分更深,想起宝姐姐一节雪白的手臂上带着那串红色的珊瑚珠子的模样,宝玉心里头有些热,嘴上不说,可也是很期盼的。
这会儿听见老太太说让他好好儿读书,话里头却是不愿意宝姐姐了,宝玉心里头不自在,囫囵两句就出去了。
贾母不死心,又托人给相说这都城里的好女孩儿,先是七八品小吏家的女孩儿,后来也不拘着官家姑娘了,只要乡绅富户家好模样的女孩儿就行,可说来说去,没有一家乐意的,后来更是拿出百十两的银子来也请不到媒婆子了,那些媒婆全靠了一张嘴和信义做这行当,纵使贾家给的钱再多,也不敢为了这名声坏透的那贾宝玉说亲了,这要是做了那就是一锤子买卖,后头谁还敢让她们说亲?
贾母气坏了,直道“狗眼看人低”,这口气出不来,就每日里都嘱咐宝玉好好儿读书,明年下场考试,誓要叫那些人后悔。这话说多了,尤其是贾宝玉本来就不耐的话,先前还顾忌着老太太的贾宝玉后来一听就暗自皱眉,往往说不得几句就借口走了。
贾母先前还怀疑宝玉听进去没有,不过她叫来袭人、麝月等细细问过,都说二爷用功了,日日到很晚呢。贾母心里头快慰,又日日叫人炖了上好的补品给他吃,还每月另给他二百两银子花用。
这中间倒发生了一件事儿,不过因着袭人‘伶俐’倒让贾母更深信宝玉用功了。
那日也不知道宝玉房里的大丫鬟晴雯看见了什么,一路跑到贾母跟前,哭着要老太太放她出去,这丫头是贾母给宝玉的,一向看重她的样貌和手艺,这会子听见不免有些诧异,连忙问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晴雯吱吱呜呜,臊的脸通红,就是说不出来什么,贾母也不耐烦了,心中起疑,叫身边婆子悄悄去看宝玉房里出了什么事情。
那婆子去了回来说:“宝二爷正在书房里用功呢,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屋子做针线,其余的都在廊下说话做活儿。”贾母点点头,松口气,可她也不想想为什么外间屋里只有袭人和麝月两个做针线,平常的时候大丫鬟带着小丫头做活才正常么。
贾母听了回报就觉着是晴雯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不好说,打量着她也大了,这妖娆模样留在宝玉身边到底不如老实温顺的袭人等人放心,也就发了善心,不打算找她的错处,命人叫她哥哥来领走。
要说林臻玉来这一遭儿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这晴雯的哥嫂就是其一。先前贾琏没和尤二姐、秋桐什么的牵扯上,做事又正派了,自然是许多心里长草的仆妇的眼中宝,晴雯的嫂子多姑娘就是里头最‘风流’的,只是苦于没有机会,一次好容易遇上贾琏这多姑娘竟然不顾在园子里就像贾琏抛媚眼缠上去,正好被后面追着贾琏出来送东西的平儿瞧见,虽然贾琏没作纠缠,可这事却是被凤姐知晓了,结果这多姑娘和门房老李头偷乐时叫人抓个正着,满园子的婆子媳妇都看见了,这多姑娘呆不下去,竟然卷起包袱跑了。
晴雯的哥哥是个酒鬼糊涂虫,叫吴贵,老实胆小,这之后也没人给他说亲。因着晴雯时不时接济他,倒是唯妹妹的话是从了。先前贾府方人出去的时候,晴雯求了人,她哥哥如今已经脱了籍,在外头给人打零工过活。贾母派人叫他来,他听说是妹妹的意思,也没说什么只谢贾母恩典,贾母就把身契还给了晴雯又赏了她十两银子让她家去了。
到后来,百花风流云散的时候,听说晴雯靠着自己一手好绣活儿,和她哥哥在都城不远底下的县城里盘了一个小铺子,专接县城里乡绅地主家的伙计,日子过得还不错,再后来,嫁给了下面村里一户有田地的农家,隔年便生了一个白胖的男娃儿,婆婆家待她很好。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儿。现在贾母让吴贵领晴雯回了家,心里头不放心,又叫来袭人问话,袭人装作不好意思吱唔着说晴雯见紫鹃做了姨娘眼热,就在宝玉读书的时候撩拨他,没想到反被宝玉斥责了一顿,脸皮受不住才来求老太太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