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良过来取信,转身就要告辞。贾母笑眯眯地叫住他,让他喝杯贡茶再走,还把老太妃赐来得点心特意端一份儿出来给晏良用。
晏良尝了一口就放下了,看来太妃那里的东西也不见得样样都好,这点心做得味道还可以,细品起来却不够精致,尚不如广源楼的有滋味。看起来这位老太妃在宫里的风头不过是面上做样子,内里恐怕不是很受待见,否则她饮食所用的食材便不会选用次一等得了。
“这宫里的东西和我们外面人吃的就不一样。你运气好,赶巧赶着了,就是宝玉那边我也只舍得给他这些。”贾母看眼晏良手边的点心盘子,乐呵呵笑。她眼角情不自禁的上扬,有几分得意之色。
王夫人也扯着嘴角,看晏良。
晏良完全不明白这两个女人是从何而来的得意,就因为一块点心?无不无聊,再者说,一个刚死了孙子,一个刚死了儿子,这会子咧嘴扯笑,哪怕是得意的笑,也有些不太合适吧。
“茶也喝了,点心也吃了,家中还有事,容我先行告辞。”晏良是没办法跟这两个女人继续待下去。
“且等等,刚好我们都在,林女婿又特意来信给你,你就拆开看看他写了些什么。可是有什么难处不愿麻烦我,非要求你?总知不知道这信中的内容,我这心里难安。”
晏良至此才听明白贾母的目的,无奈地浅笑:“这是他给我的信,自是我的事,老太太何苦因这个操心难受。”
“敬老爷不如就看看吧,老太太毕竟是做母亲的人,担心她远在扬州的小女儿,难免的事儿。”屋里有位体面的婆子,站出来说话。
晏良冷冷扫他一样,全然当做没听见。主子们说话,何曾有他贸然插嘴的份儿。这一家子的礼节他算是见识了,明面上看着像是个规矩人家,实则出处透着无礼,先是因为‘施舍’几块点心就得意洋洋,随后还把他吃点心谓之‘幸运’,去跟一小娃娃宝玉比较,再之后就是逼迫人当众拆信,还敢大发个婆子叫他跟前来游说。
林林总总,厚颜无耻。
“我只想我问你们一句,凭什么?”晏良冷着脸举起手中的信,冲贾母微微晃了下,让她看清楚信封上那几个字,写明了收信人是他。
贾母当然明白晏良的意思,脸黑下来,十分不爽快。拿一种打量白眼狼的眼神儿看晏良,就好像她拯救了晏良一条人命,结果却反过来被他捅了一刀受到背叛了一样。
晏良冷笑一声,只道了句“一块点心罢了”,便负手而去。
气得贾母足足愣了大半晌,才反应过来晏良好像在讽刺她没见过世面,一块点心施舍出去都以为能做恩情。贾母恨得不行,她是什么出身,正经侯爷家的千金,会没见过世面?侮辱她什么都行,就这点不行!贾母猛地拍桌起身,好一通咒骂。
傍晚的时候,荣国府西角门就来了一群人,领头的敲响门,就报了敬老爷的名号,让身后跟着的人上前,打开食盒给他们看。
看门的婆子本来不想算搭理,可见那食盒里晶莹如玉的糕点,闻到其散发着的诱人留口水的香味儿。婆子便忍不住了,不禁想多闻两口香味儿。她再想想不过是送点心的小事儿,一边打发下丫鬟跑腿去回禀,一边就擅自做主让广源楼的人进来了。
等王夫人打发周瑞家的要来为难这些人的时候,人家早已经走了。
周瑞家的狠狠训了那婆子一顿。
婆子还惦记着点心。
周瑞家的气道:“留这些做什么,丢出去喂狗!”
婆子欢喜应承,心下想自己捞下个好活儿,拿去喂狗不如把这点心拿回去自己吃。婆子不禁将盖打开一条缝,咽口水的看了一眼。
周瑞家的眼睛忽然放大,接着冲过来,直接掀盖了。里面放着的都是些萝卜糕芸豆糕之类精致的点心,比老太太厨房里的厨子做得好十倍,味道怎么会这么香?据她所知点心做好了之后,便不会散发什么太大的香味儿。
周瑞家的提起食盒,往下一摸,是暖的。怪不得了,原来他们在食盒下面放了可以保温的暖炉。
倒是够用心。
周瑞家的以为是东府那位老爷要致歉,倒觉得蛮有诚意,至少哪过去给太太和老太太瞧,她们心气儿会舒畅些。遂提着食盒直奔贾母院去了,倒叫那个看门婆子白白高兴了一场。
点心端到贾母的面前,还有这热气,跟刚出炉的一样。
王夫人叹了声:“的确香,这下我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达官贵人挤破头也要去广源楼吃饭。”
贾母点点头,捻了一块点心放进嘴里,入口即化,甜而不腻,最妙的是吃过之后不齁嗓子,还唇齿留香。
“这芸豆糕精致的只怕比宫里头的还好。”王夫人也忍不住用了一块,赞叹道。
贾母手里还剩下被咬过的大半块,当她听说这话,立刻变脸,丢了手里的点心。
王夫人忙咽下嘴里的东西,起身问贾母如何。
贾母胸口气得起起伏伏,恼怒至极,“我说他怎么这样好心,原来是在讽刺我们!”
“母亲?”王夫人茫然的望着贾母。
“白天他怎么说,‘不就一块点心么’,现在他送了味道更好的点心给我们,就是讽刺我们这些人没见过世面,吃着次等货还捧上天,何等难堪!”
王夫人听贾母这样一讲,脸色也难堪了,忙叫人将点心撤下去丢了。
“东府老爷听说老太太收了点心,又送了十盒过来。”传话的丫鬟不明情况,笑嘻嘻的进门回报。
贾母斜眸瞪那丫鬟一眼,气得身子直发抖。这贾晏良讽刺他一回还不够,竟然又来一波,摆明了是要和她对着干,想把她气死!
王夫人忙抚慰贾母,口里恨道:“他以族长自居,还常说什么‘敦孝悌、睦宗亲’,他这会子这样对待身为长辈的您,难道就不是违反家法,该除名么?”
“人家可厉害,打着孝敬我点心的名头,我能说什么,能把刚才那些揣测搬到明面上?不过,我看他是做官上瘾了,趋炎附势,还想借着你妹夫的光继续升。真不知道他脑子是怎么长得,凭什么以为我的女婿会帮他出力?将来林女婿进京当上了工部侍郎,第一个提拔的也该是我们这边正经的亲戚,刚巧老二就在工部任职,提拔起来也便宜!”
“母亲说的极是。”王夫人虽不愿看小姑子风光回门的情景,但一想到林如海能在仕途上帮到自己的丈夫,这些小事儿她都能忍。到时候贾政高升,女儿元春在宫里混出名堂,再加上她大哥的位份,她在这个家的地位那便是说一不二了,到她风光的时候,当初的这些“忍”她一定会一一还回去。
“那信不看也罢,既然他不愿让我们看,就说明这里面有事儿,他是心虚。铁定如我们所想的那般,他听说林女婿要高升,想就要把结他。”贾母身子有些乏累,由着王夫人搀扶自己去内间的榻上。贾母侧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歪着之后,气得啐了一口,接着道,“谁给他的胆子!这样怠慢咱们,还有脸去求林女婿,也不想想,我岂会让他得逞。”
“我看他脑子真是锈住了,连傻子都不如,连傻子都知道去求林妹夫,要该先把您讨好对了才行。”王夫人道。
贾母冷笑:“偏有人不自量力,以为能越过我去,也不想想那海是我的女婿,会不听我的话?”
王夫人掩嘴笑,连声附和。
贾母也乐了,想想自己势高,何必跟个蠢货见识,遂叫人把那些点心都留下。好吃的照吃不误,将来收拾他一样毫不含糊。
婆媳俩人还真都喜欢吃这味点心,不大会儿的工夫就消灭一盘。贾母留了三食盒给自己和宝玉,两个孙女和贾琏一人两盘,余下的就大房、二房平分。这点心要趁着新鲜吃才好,贾母年纪大了,吃不了多少,刚才已经吃了小半盘,基本再用不下了。所以以她名义留下的三食盒,实际上全是留给宝玉的。人家按盘分,到宝玉这里是按盒,可见贾母对其的宠爱。
照理说有长房嫡子贾琏在,这样的分法不合适。但老太太用自己的名头押着,谁也不敢闹意见。王夫人乐见如此,自然不会阻拦。
贾母终于缓和好情绪,打算歇了,想想还是不放心,对王夫人道:“他敢那副态度对我,难保心里有什么算计。你林妹夫为人耿直,只怕防不住这些,被哄骗住了。不行,明日我必要再写一封信去扬州,好生提醒他!”
贾母的信比吏部的公文晚了五天。林如海收到信的时候,和贾敏已经打点好一切,正准备入京。
看过信的林如海,真是被信中贾母所言闹得哭笑不得。她对他有恩的敬大哥诋毁一遭不说,竟还以为敬大哥是要借他的力心存不轨,骂他是白眼狼。
到底谁才是白眼狼!在林如海看来,自己的岳母倒更像。老岳母无意间暴露地这副丑恶嘴脸,是他这辈子都不曾见识过的。还好而今有此一遭,不然他还一直错以为老岳母是个气度非凡的和善老太太。当初他还斯两国,将来就算贾敏不行了,黛玉还有个外祖母可以依靠。而今看来……林如海细细思考,忽然觉得十分可怕。幸好发现的早,他没有误把黛玉交给她抚养,不然他真是犯下了弥天大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