赦大老爷心里想得明白,这辈子别人待他如何,他便待人如何,谁也不吃亏谁也别占便宜。贾敏即便是他亲妹妹,他也没打算对他特别对待,该伸手帮一把的还是要伸手,却是别想他再放下架子讨好了。
“大舅兄,我听说皇上身子有些不豫,圣驾暂驻在淮安,您这是?”分宾主落座之后,林如海便试探地问道。贾赦身为当今心腹,提前一步赶到扬州来,谁知道他是不是负有什么使命。他林如海管着盐政这一摊,这就是个大泥坑,他不得不防啊。
“皇上只是旅途劳顿,以致偶然风寒,没什么大碍。至于我,是跟着忠顺王来的,我们性子着急了些,想早些见识见识扬州的风物,这不就跟皇上告了假么。”谁知道皇帝老儿打得什么主意。贾赦忽悠起人来,脸不红气不喘。
林如海只觉心下一安,忠顺王并不得当今信任,即便有什么任务也不会交给他,想来应该是自己多虑了。他心中洒然一笑,问道:“忠顺王爷也到了么,小弟是不是该去拜见王爷?”
“别去,去了你也找不着人。那家伙一到扬州,就跟闻见腥儿的那啥,早不知道跑哪儿逍遥去了。”贾赦赶紧摆摆手,瞟了贾敏一眼,笑得十分暧昧,意为这是男人的话题。
“敏儿,黛玉和珏儿呢?快让人带过来给大舅兄看看,大舅兄还没见过他们两个。哎,说起来这也是我的不是,常年为官在外,却苦了敏儿和孩子们。敏儿十多年没回过娘家,没见过家人,两个孩子更是从出生就没见过外祖。”林如海果然会意,转开话题道。
他不着痕迹地对贾敏皱了皱眉,十分不满她方才的态度,没见贾赦的脸色都冷下来了。早前就说好的,即便不说上赶着讨好贾赦,可也不能当面怠慢了他。这贾敏是怎么回事,还当她娘是荣国府说了算的老太君呢?
大老爷呵呵一笑,不在意道:“如海说的哪里话,不管是京官还是外官,那都是为国尽忠,为君分忧,是我等臣子的荣耀。四妹妹身为你的妻子,定能理解和体谅于你。如海且放心吧,她若是连这点觉悟都没有,那也不配做我贾家的女儿了。”
“再说了,如海你虽然在外任,无命不得擅离,可四妹妹还是自由身嘛。若是实在想念老太太他们了,雇条船北上,也用不了两个月,随时可以回去省亲啊。”若真想回家看看,谁还能拦住她的腿?
况且,想要老子帮忙,还不给老子好脸色看,老子是得有多贱,才会主动提出来拉你一把?赦大老爷已没了来时的兴致,心里面恹恹地,有些不耐烦起这夫妻俩来。是以,他也不喊贾敏名字,直接按照排行称呼她,意在表明,她也不过是四个妹妹其中之一罢了。
林如海不着痕迹地皱眉,笑着赞了贾敏两句,又去问贾琏的功课等事。早已想到如今的贾赦不好对付,果然如此啊。可怜贾敏还认不清现实,仍当她大哥还是那个任她予取予求,任她随意作弄的窝囊废呢。
什么不配做贾家的女儿,这话在贾敏听来膈应极了。她自是父亲和母亲的女儿,配不配的也轮不到贾赦来说。母亲信里说得果然不过,她这大哥就是个白眼狼,一朝得志便猖狂,都狂得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吧?!
不过,她被丈夫瞥了一眼,倒不敢炸刺儿,只好委屈道:“大哥这么说,倒是我的不孝了。当初有了黛玉之后,便打算回去给母亲看看的。只是可怜我那玉儿,生来身子就弱,还没学会吃饭就会吃药,实在无法千里奔波。每回看见母亲来信,说是年纪大来,就怕再也见不着面,说得我这心啊……”
似乎说到了伤心处,一双美目已是珠泪盈盈,“我与老爷,如今就只有母亲一个长辈,却不能在膝下尽孝……每想及此,我俩总是相顾无言,心中惭愧无地。我知道大哥是个孝顺的,如今也唯有指望大哥能代我在母亲跟前尽孝,莫要让老母亲气闷孤苦,不能安度晚年啊。”
听听,这话说得,大老爷凉凉地睇了贾敏一眼,嘴角勾起个讽刺的弧度,根本不接贾敏的话,把她晾在那里。他不信贾敏不知道他如今跟老太太势同水火,她既要这样挤兑自己,那就别怪他不给面子了。
等一看见有婆子抱了两个孩子进来,大老爷更不去管尴尬怨怒的贾敏,笑道:“往日总听你抱怨没有儿女缘,如今却已儿女双全,可见如海你福气不浅啊。快,把我两个外甥抱过来。”
提到两个儿女,林如海也是眼神一软。人家二十来岁,孩子都能满地跑了,他却人过而立才等来一双儿女,怎能不疼到骨子里。尤其是才周岁的小儿子,即便是个庶出,可也是他林家的独苗啊。这时听贾赦如此说,林如海心中也觉得高兴。
贾赦将林黛玉抱在腿上细细打量,此时她不过三四岁年纪,因先天便有不足,身量比同龄孩子小一些,也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婴儿肥,小小年纪便是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虽然长得眉目不俗,却还是让人忍不住皱眉,这孩子身子不好啊。
再看林家的男孩子林珏,也是瘦瘦小小的一团,脸色不如寻常孩子的红润,透着股病怏怏的苍白。小孩儿没什么精神头,懒洋洋地趴在奶娘的怀里,却好奇地看着这些没见过的人。
“如海,我也曾听说这两个孩子身子不太好,如今瞧着可也太弱了些。长此以往,可不是什么好兆头啊。”用两块美玉当做见面礼,贾赦搓了搓下巴道:“这样,此次南巡,白御医也在随行之列,只不过此时正在淮安伴驾。等他来了,我请他过来给你们看看。”
“可是专门照料皇上龙体的那位白御医,大舅兄跟他老人家有交情?”林如海闻言也是一喜,他是知道这位御医的,称得上无双神医,可不是随便能请动的。他自己也很忧心两个孩子的身体,尤其是儿子,若是能请白御医诊治,当真是再好不过。
那老子头跟咱是酒肉朋友!赦大老爷很矜持地点点头,大包大揽道:“这有什么的,到时候让他给你们夫妇两个也看看,我瞧着你们也有些中气不足的样子,一并看了。”
林如海口中不住地感谢,心思却已经飘到了别的地方。白御医能成为皇上的专属,自然是心腹中的心腹。贾赦能跟白御医交好,看来他还要把这位大舅兄的能耐再高估一些啊。
贾赦此来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为了这一家子的身体,也算偿了他上辈子忽视林黛玉的亏欠。只要贾敏、林如海、林珏都活得好好的,想来林黛玉就不用沦落成孤女,到外祖母跟前寄人篱下了。
林如海听了高兴,贾敏可就不痛快了。哪有做哥哥的,一上门就给人请大夫的,她这好好的身子都叫他咒坏了。能给黛玉请个好大夫看看,她自然是高兴的,可凭什么还要带上个庶出的?他是黛玉的亲舅舅,跟那个庶出的有什么关系,简直就是不分亲疏,不知所谓。
虽然头上没有公婆,可贾敏为了子嗣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忍着性子让林如海往家里抬姨娘。好容易有了身子,本以为能扬眉吐气了,可谁承想生下来却是个女儿,更因为难产而再难有孕。贾敏登时间就心灰意冷起来,对着女儿不知是该爱还是该恼。
后来没两年,就有了那个庶出的小崽子,虽然刚落草就养到自己膝下,族谱上也记在自己名下,可到底不是亲生的,心里别提多膈应了。到这时候,她才觉得亲生的好,对女儿也上心起来。在她心里,嫡庶可分明得很,最见不得林珏跟林黛玉一般待遇。
原本贾赦还打算再说几句,暗示下贾宝玉不是良配的话,可看贾敏那副情态,就没了应付这两夫妻的心情,再三婉拒了林如海的热情挽留,带着两个少年告辞而去。
“爹,咱今儿到他家到底做什么啊?”回程的马车上,贾小琏耷拉着桃花眼,懒洋洋地问道。净说了些没头没脑的话,一点都没有亲人间的气氛,一个个都客客气气的,还没跟面瘫四玩儿有意思。要知道,他之前还以为跟面瘫四玩耍,就是人世间最无趣的事情呢。
“这就是应酬啊,无聊透了不是?”赦大老爷打个哈欠,一副累得不行的样子,“要不你老子我就不喜欢这种应酬,在家的时候也是能推就推,还不如几个狐朋狗友随便找个酒楼吃喝一顿呢。”
来江南一趟,他自然要去看看妹妹的,不然说不过去。虽然无聊了些,就当是尽义务吧。
☆、第六十一回接风宴马屁拍马腿暗聚会盐商细斟酌
“你是说,贾家的贾赦提前到了扬州?”光线昏暗的密室里,一四十上下的中年男子捻须问道。他的眼帘微微垂下,挡住了眼中的一切神情,让人摸不透虚实。
“没错,同行的还有忠顺王爷以及四皇子。”说话的这人长着一张平凡无奇的脸,扔在人堆里绝对找不着他。
“这个时候不陪着皇上,跑扬州做什么?”中年男子喃喃自语一般,并没打算听到回答,“贾恩侯,荣显公……”
半晌,中年男子才一抬眼帘,沉声道:“吩咐下去,忠顺王爷和荣显公初到扬州,让他们一定把地主之谊尽到了,也让他们见识见识扬州城的繁华,可别舍不得银子。忠顺王爷喜欢听戏,玉堂春里唱苏三那样的就不错;荣显公不怎么挑剔,春满楼的瘦马就很好。”
平凡男子没说话,默默地领命去了。
……
从林府出来,贾赦带着两个小的在外面逛了一天才回,到家的时候就见披着忠顺皮的皇帝老儿也刚进门。大老爷一看见他,就想起昨天的事,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不自觉地就想躲人。
“恩侯等等,我有事与你商议。”宇文熙哪会轻易放过他,随手将人拉住,接着打发两个小拖油瓶,“给你们带了些点心果子,已经送到房里,你们自个儿玩去。”
宇文小四儿面无表情地闪了闪眼神,默默地拉着贾琏走人。他爹也是个没脸没皮的,自己以后要积极地学习起来。不能因为贾小琏不爱搭理人,就不往他跟前凑。
“不是说要议事么,为什么要回卧房啊?”赦大老爷磨磨蹭蹭地不想动弹,却还是被宇文熙拽进了他房里,气得红着脸吼道。
“这里隐蔽些,谨防隔墙有耳。”皇帝陛下理直气壮地说明进房间的必要性,把大老爷按到椅子上,“恩侯别闹,朕有正事跟你讲。”
这货怎么看都是心怀不轨,大老爷一点没看出来能有什么正事,是以颇为不信任地睇视着他。就看看皇帝老儿能编出什么花儿来,要是编不出来……哼哼!
就算了。
“是真的有正事要将,快坐好了。”暗叹一声自己的信誉之低,宇文熙挨着贾赦坐下,正色道:“朕这趟南巡有两个目的,其一是视察各地堤防,其二是为了这扬州的盐政。”
“自去年始,江南官盐价格飞涨,导致私盐泛滥成灾。去年一年的盐税,足比前年少了四分之一。朕担心,这并不是偶然发生的,也担心这种情况会越演越烈。”宇文熙的神情有些凝重,在这个时代,盐铁两项是最重要的战略物资,不容任何闪失。
“皇上是担心,有人在暗中操纵,组织大量盐商哄抬官盐价格,又在私底下贩卖私盐牟利?”赦大老爷脑筋转得挺快,略一琢磨便明白关节所在。
“不错。朕之所以抢先一步来到扬州,便是要吸引一些人的视线,好方便下面的人办事。”皇帝陛下说得公事公办,但其实这并不是理由。吸引视线这种小事,用得着他亲自出马么?!
赦大老爷对此抱持怀疑态度,但体贴地没问出来,转而问道:“皇上,那臣做什么?”大老爷自认已经痛改前非,成为了一个于国于家有益的人,当然要主动请‘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