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很好的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旁人也只道林大人颇受皇上亲睐,格外赏识,如今冒了暴雪来报信,犯了眼疾,皇上自然关心。唐晏皱着眉想了许久,最终甩甩脑袋走开了。
随军的军医都是选的精通皮肉伤、筋骨伤的大夫,林如海这样突然的眼盲让他们有些难以应对。三个五十来岁的老头围着林如海看了半天,望闻问切什么法子都使上了,却理不出个头绪来。这手上的冻伤容易治,可这眼睛,想不通啊。
君祁就坐在上头,看着他们的动作,镇定自若的喝着茶,同往常没什么分别。只有戴权在一旁暗自心惊,我的爷哟,这可都是第三杯了,您就不内急?
三个大夫最后还是没办法,啰哩啰嗦说了一大堆,谁也不知道该如何诊治。还是跟在后头的一个小药童,战战兢兢的出来说了。他乃是乌拉尔当地人,碰到过这样的情况。听家里的老人们讲,冬日下了大雪,看的多了,便会突然眼瞎,因此往常人家这时候轻易都不出门。若是有那不幸看瞎了眼的,用乌拉尔专有的一种草药,捣烂了敷在眼上,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个月,必能痊愈。
那三个老大夫一脸不信,说是偏方无根无据,不能用。君祁差点没把手上的茶碗飞出去,说了半天自己没个主意,好容易有人说了个法子还上来就给否了。君祁使了个眼色让戴权把人打发出去,吩咐那个小药童去准备草药,如今还是治如海的眼睛要紧。
这些人一走,大帐里瞬间安静下来。
林如海虽能感受到光亮,但所见之物越来越模糊,也分不清颜色了,眼珠子又疼得厉害,因此索性闭了眼。耳朵却因此而变得格外灵敏,听到外头的脚步声,在门口停下,还有两个人走远,看来是戴权打发了门口的侍卫,自己守在那里。可是帐篷里头太安静了,甚至连衣物摩擦的声音都没有,他一下子心慌了起来。君祁从来不会这样,至少在他面前,尤其是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一言不发,这不是他。
有些无措的从胸口摸出一个小竹管,里头装的就是京城里传来的密报。手有些不听使唤,不过比在路上的时候已经好了不少。林如海紧紧地攥着那一个大约三寸长的竹管,扶着椅子的扶手慢慢的跪了下来,“臣抗旨出行宫,还请皇上恕罪。只是臣这里有京城送来的消息,急需皇上御览。”
君祁就这么盯着他,这个人还会动,会说,是活的!他应该想个什么法子教训一下这人,居然敢冒着生命危险来送消息,凭他再要紧的事,能有他自己的命要紧?那张信笺,他以为如海能明白,如今看来是白写了!他这会儿是心疼没错,但是不能就这么算了,必定要好好教训他。不然往后若是再有一回,真要把他的胆儿都吓破了。
君祁压抑着内心的担心,疼惜和怒火,一开口便有些扭曲,“朕可不记得什么时候下过旨意,让林爱卿不得离开行宫。林爱卿好本事,行宫这么多侍卫守着,竟然连一两个送信的都没了,还要你一个一品大员不辞劳苦,冒着风雪,冰天雪地的给送了来。”
林如海有些委屈,却也不争辩,正事要紧,“皇上的命,自然比罪臣的金贵。还请皇上先看看这个,再惩处罪臣不迟。”
君祁听他这话,自然明白事情非同小可,只得亲自下来把东西拿在手上。又看了看如海,罢了,人都这样了,何必太较真。大手一托,便把人带了起来,顺便再扶他坐下。
薄薄的蜡纸摊开来也只有手掌大小,里头所记之事却是比天还大。君祁看完了,便走到一旁的烛火旁,蜡纸烧得快,一会儿便化为灰烬。“这事儿,我知道了。你该让那人送来,何苦自己跑这一趟。”
林如海不语,眼睛的刺痛感一点都没有消除,他看不到也碰不到君祁,只有在听到他的声音的时候才最有真实感。他大约还有许多不同的选择,用不着亲自来。可是他怕呀,若是来不及,若是有了什么别的意外,甚至他还想过那个报信的暗探就是甄家的人!他赌不起,也不敢赌。况且这一回,可算是一个好借口,总算是到了君祁身边。
“皇上,药送来了。”戴权的声音在外头响起,化解了一时的尴尬。
“还不快进来。”
戴权敛眉低首,暗道这是个什么事,刚都急成那样了,这会子倒是安坐于堂上,两个人竟然同刚才他出去时一个样子。
草药已然碾碎放在布条里头,只要绑在眼睛上即可。小药童得了大夫的吩咐,不敢乱看乱说,手脚利索的把布条绑上去,又留下了一瓶治冻伤的药膏,赶紧退了出去。
戴权想要跟着出去,却被君祁叫住了,“你去让人把之前耶律齐住的帐篷清理一下。”
言下之意,那里是要给林大人暂住了。戴权一边应是,一边往外头走去,一点子心思过了好几个来回。
君祁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若刚才还能狠下心来,知道了前因后果,他如何能硬起心肠来,如海明明是为了他,才弄成这样的地步。也不知道这药管不管用,不知道如海的眼睛到底治不治得好。那双闪耀如星辰的眼睛,映着他身影的眼睛,会否就此蒙尘?
手轻轻搭上肩,“那边要些时间,你先在我这里睡一会儿吧。”
林如海恍若未闻,却是摸索着把自己肩头的手拿过来,放在脸上轻轻摩挲。他的脸也被风雪冻坏了,冰冷的,没有太多知觉。可是此刻,他就想要感受到君祁,用这样最直接的方式。贾敏去世的消息不过让他心绪纷乱,而一听到君祁可能有生命危险,他不顾自己,不顾林家,毅然决然的直奔大营。重生过一回,林如海比谁都要惜命,况且又担负着林家的重任,每走一步都要仔细斟酌思量。便是之前跟着出征,他也是考虑过的,看着像是一时冲动,却有实在的打算。林家已然投靠君祁,他如今又是锋芒毕露。若是君祁一倒,林家必定成为甄家头一个下手的对象。可是这一回,容不得他多想。
君祁有一瞬间的怔愣,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先到后头去歇息吧。”这前头不定什么时候会有人进来回话,他虽享受如海这般模样,也不能不顾及到其他。
一手置于腰间,一手穿过膝弯,稍稍一使劲便把一个大男人横抱起来。君祁快速把人抱到后头,这个姿势他早就想试的,一直也没找着机会。他不知道别人是否也是这样,喜欢一个人便满心满眼都是他,总想着宠着他护着他,不在眼前时想着念着,在跟前时就想抱着揽着。如海又为了他做到了这份上,他真是恨不得把人揉进自己的骨肉里去,再不分离。
双颊互相摩挲,紧接着便是一阵细碎的亲吻落在林如海已然僵硬的脸上。冰冷的脸,火热的唇,两颗心却同样的激动和澎湃。
就在林如海承受不住,想要喊醒君祁的时候,救星来了。
“皇上,那边奴才已经吩咐了,大约还得有段时间。奴才拿了些热水来,林大人是不是先洗洗,好上药。”
君祁并没有被打扰的不悦,这个时候做也未免太对不起如海了。且他手上、脸上都是冻伤,的确需要尽快上药。因怕自己下手没个轻重,君祁吩咐戴权伺候着。想戴权堂堂的掌宫内相,除了君祁如今谁能得他伺候?就是一般的王侯将相,见着他还不得给三分薄面。可现下是皇上亲自下令,伺候的人还是林大人,他心里可是半点怨言都没有。他原本就是个奴才,主子起势了,也跟着鸡犬升天。他看得明白,有些人面前就该摆谱,有些人就该巴结。偏林大人这个需要他巴结的又不给他机会,如今得了机会又是当着皇上的面,自然要殷勤一些。
诸事毕,君祁看如海的确是疲惫不堪,哄着让他先睡。林如海大约还是有些不放心的,抓着君祁的手才安心睡去。
☆、第044章归程
林如海的到来并未在军营里掀起太大的波澜,连唐晏去看他,也被他用京里有事需要皇上立刻定夺这样的借口搪塞过去。如今大家最关心的,是这雪何时能化,这仗何时能打,这家何时能回。这样的天气,一般人家连门都不会开,更何况是行兵打仗。这耶律齐倒真是挑了个好时机,攻占了达罕城,连反攻的机会都没有留下。
君祁也急得很,他当时做这个决定的确有些鲁莽,只是耶律定欺人太甚,他也不能坐视不理。如今都到了这个地步,他总不能就这样打道回府吧。可要把达罕拿回来,也不是个容易的事。
耶律定这边也不轻松,耶律齐这小子还是不老实,说出来的话能让他气死。城外又有十万大军压境,尽管天气恶劣,谁知道狡猾的天朝人会想出什么鬼主意。不过一场暴风雪后,耶律定放心了不少。他的军队都不敢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什么行动,更别提天朝的军队了,到了这样严寒的天气,怕是连动都动不了了。他能如此轻易的拿下达罕,可见天朝军队并非想象中那么厉害。他们想要再被夺回去,可是难的很。再加上他还有个内应在,虽然不可全信,却也能助他一臂之力。
这是耶律定一生中少有的自负,可他却忘了,上一回他的自负和疏忽,导致了怎样的后果。
似乎是一夜之间,达罕城就被大军包围了。黑夜里不知从哪里射来的飞箭让守城的士兵措手不及,大大的钩子钩住城墙,凭空冒出来的军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了第一道防线。
耶律定好容易制住了耶律齐,正想着可以歇息一会儿,便听到了敌军攻城的消息。待要上城楼查看,却被副将拦住。城楼上厮杀惨烈,守城的兵士多已战死。为今之计只能撤退,不然就来不及了。
耶律定粗糙的大手抚摸着伴他多年的盔甲,这是他自上战场以来输的最难看的一次。不择时机,虚报兵马,以三万骑兵进攻达罕,能拿下来是他运气好。当时也存着赌一把的心思,一旦能拿下达罕,再从都城调集几万人马,不说再攻乌拉尔,至少守住达罕是不成问题的。谁知这一回,老天再没有眷顾他,都城中剩下的兵马被二王子耶律行牵制,无法调动。天朝皇帝又集结了十万大军御驾亲征,如今更是不顾这样的天气,强行攻城。
鞑子仓皇撤离,连君祁都没有想到,这一回兵行险招竟然还真就轻易的拿下了达罕!而沈含章报上来他才明白,耶律定竟然只带了三万兵马,这简直就是笑话!两军对峙三月有余,居然连对方的真实兵力都未摸清,说出去都能让人笑掉大牙!
“糊涂!这么久了,连对方有多少人马都没弄清楚,要他们有什么用!”君祁把奏章狠狠地掷到地上,“被三万人马夺了达罕城,还小心翼翼的想了三个月的对策不敢进攻,说出去谁信啊!这耶律定也真够胆大的,三万人马谎称十万,竟把我们当傻子戏耍呢。”
林如海一身皮袄,外头还裹着厚厚的貂皮披风,双手拢在暖手捂里头,眼睛上仍旧敷着草药,坐在一旁神色淡然。心里却道,亏得沈将军和表兄并不在这里,不然怕是要被君祁狠狠地骂上一顿了,那还是轻的。只是这事儿的确是太严重了,现下是胜了,若是没有呢?也难怪他如此生气,大约这一回沈含章和唐晏都捞不到什么好。
君祁又骂了一通,就差把市井粗话都骂出口了,这才觉得心里舒坦了一些。可一看如海仍旧老神在在的端坐在那里,一点开口的意思都没有,不免觉得才刚太过了,“咳咳,如海可有什么看法,依你之见,沈含章和唐晏等人是否该罚?”
林如海漠然,这两个人都跟他沾亲带故的,因此他刚才并未出声。只是既然君祁问了,他也少不得回一句,四个字,“功过相抵。”
君祁点头,又想到如海现在眼睛不方便,便说道,“也是,雪地夜袭,够难为他们的了。京里形势不明,我还是早早回去的好,这里就让他们好生善后,你先随我回去。”
林如海的眼睛敷了药之后已然好了不少,可以看个大概,也不再疼了,只还不如以前那般清楚,总觉得看什么都有些朦胧。这里的大夫医术也就这样了,还是回京让御医看看君祁才能放心。
御驾启程,三千御前禁卫军护驾,另带两万步兵,火速回京。吏部尚书林海救驾有功,念其重伤未愈,特赐御驾同行。
来时路上便有大半时间坐在御辇上的林如海,这回是彻底的在里头安置下来,不管外头的风言风语。因他连书都看不了,整日烦闷的很,君祁便把奏折念与他听,商量对策。或是抽一本闲书,娓娓道来,倒是跟在别院里一个样子。
“把大哥的那个女儿配给贾珍?这是谁的主意,怎的还是贾府。”君祁一边说便搓着手,却不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