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窝在刘姥姥怀里,软软的喊了声爹爹,林如海浅笑摸了摸林黛玉的发髻,坐在一旁的黄花梨木椅子上与贾母说话,衣食住行,事无巨细,刘姥姥越发觉得他行事体贴,只觉得林老太太是个幸福的,有这个儿子,比人家三四个加起来还好。
“姑爷,不是我老婆子爱管闲事说嘴,我瞧你这身子,太单薄了些。你可得找个大夫仔细瞅瞅,仔细养养。不管咋样,你还有个闺女指望你呢。”刘姥姥见林如海身型单薄,面容憔悴,不由劝道。往年在乡间的时候,也见过没了媳妇,气色不好的,可再不好,跟林姑爷比起来,那也好了几个头。
林如海浅笑着点点头,又见林黛玉在贾母怀里,很是依恋,心下一动,着婆子将林黛玉抱走后,对着贾府双膝跪地,道,“今日还有一事有求于老夫人,我儿黛玉年幼失母,如海唯恐其无人教导,只求老夫人怜惜,将她带在身后,仔细教导,待日后议亲也不至于留下话柄。”
刘姥姥连忙让林如海起身,电光火石间想到,这世人议亲有个五不娶,丧妇长女不娶,可怜的林姑娘不就是这个情况。
“如海,黛玉身子弱,我自是打算将她带回京城,亲自教养。有太医时不时看看,也会好些。你且放心,她是我亲外孙女,敏儿统共这么一个孩子,我自会护着她。”刘姥姥忙道。
想当年,她先是丧子后是丧夫,她唯一的闺女议亲的时候,她也没少受闲气,只恨不得一根布条挂梁上,一了百了,省的那些个嘴碎的说她拖累闺女,什么老寡妇,老不死啥的。
这人,不管在哪里,都摆脱不了闲言碎语,她但凡有一点想不开,后来能有那样的福气。古话说的好,先苦后甜。
刘姥姥本就稀罕林黛玉这般灵巧的姑娘,又因着她身世坎坷,心中颇为疼惜,再者,这林如海如今也算她的女婿,想想,这两辈子都落了个好女婿,也是福分。
因着林黛玉有了落脚地,林如海这心里就放下了大石头,没日没夜的忙着公务,人越渐消瘦下来,刘姥姥一瞅,这林姑爷瞧着不对啊,感情之前那是跟她托孤呢。
想着前世林姑娘的命运,刘姥姥心里头不满了,觉得这林姑爷瞧着样样都好,但内里还是糊涂的很。当天林如海前来看望的时候,直接将林如海留了下来,见他瘦的皮包骨,一副身无可恋的模样,那点子不满就消去不少。
“姑爷,我瞧你这些日子倒是不管不顾起来,自个儿身子不管了,黛玉你也不要了。”刘姥姥开口直说,她本就不喜欢那些弯弯道道,几日下来,也觉得林如海这女婿好,在她眼里,跟王员外狗儿差不多。
“劳老夫人担心,如海深感惶恐。”林如海忙道。
刘姥姥皱眉,这读书人虽然值得尊敬,只一点,说话,她这老婆子只能听个半懂。刘姥姥也不让林如海讲话,省的说些她听不大懂的,直接道,“姑爷,我晓得敏儿走了,你心里难受,但是你不能这么糟蹋自个儿,不是我老婆子嘴闲,你这个做爹的实在不成样子,你说,这些日子你可有关心关心玉儿,她这么大点儿,一下子没了母亲,你还想她没了爹啊。我跟你讲,我老婆子是想护着玉儿一辈子的,但是我老婆子黄土都埋到脖子上了,能护的了多久。纵然能护得了玉儿出嫁,这出嫁以后呢。这出嫁的闺女,没个娘家扶持,被人欺负了咋办。那时候我老婆子两腿一蹬,指望谁?指望她舅舅还是她舅母。”刘姥姥说到激动处,唾沫星子乱飞,她反正不在意,心里头还气林如海不晓得爱惜自己。
当年那么些人说她连累她闺女,她都没舍得死,她只想着,若哪日她真没了,留了下闺女一个人,哪还有人真心关心她。她老婆子再老胳膊老腿,闺女要是被欺负了,也能拿着菜刀给人拼命。且家里还有两亩地,她吃少点,还能给闺女存点。万一她不在了,那两亩地闺女碰都碰不着。
俗话说的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她昨个问了大夫,说这姑爷是心里难受,要是好好的,还能活个几十年,要是再这么折腾下去,就怕活不长久。
刘姥姥就不懂了,这大户人家,一个个的,咋就不晓得好好活着,不是自个儿折腾自个儿的身子,就是给自个儿招阴司报应。想她老婆子,不比他们惨多了,吃不饱穿不暖,儿子老头子都早早没了,如她们这般想不开,她老婆子只怕投胎多少回了。
看着林如海,刘姥姥心里颇有些气愤,只觉得这林姑爷不晓得惜福,直接又道,“姑爷,我实话跟你说,我那贾府,看得千好万好,可内里头,不干净的事儿可不少。我老婆子年纪大了,精力也比不得以前,要是万一招呼不到,玉儿被人欺负了去,咋办。至于她舅舅舅母,都不是济事的人,我劝你还是莫要想的太好。你这么大的官老爷,什么事查不到,我老婆子脸皮子厚,不怕丢脸,你自个儿去查。”
自打有了贾母的记忆,刘姥姥就跟在台下看戏似的,那屋子里头一出一出的,可比外头唱大戏的精彩多了。当年她进荣国府的时候,可是听了不少林姑娘的坏话,吓的她老婆子都不知如何是好。她也只能装疯卖傻,生怕牵连进去,她不过是个打秋风的乡下婆子,那府里头,一个丫鬟都能拧死她。除了心里感慨,能做啥。
到后头,贾府落败,她还打听林姑娘的消息,哪个晓得年纪轻轻就那么没了,到最后也就一个丫鬟扶着棺回了林家。
虽被刘姥姥骂,但林如海心里却感动的很,他只以为刘姥姥说的是大舅子贾赦并其继妻邢夫人不好,至于查贾府,也不过是玩笑话,怕是她对儿媳儿子有了不满,于是劝道,“老夫人莫气,如海曾听敏儿说过,她那二哥最是守礼有本事的,很有些文人风骨,有政老爷在,贾府自然规规矩矩的。且敏儿辞世之际,曾说与老夫人商议了两个玉儿的亲事。如此,玉儿往后也不必愁了。都是自家亲眷,哪能不护着。”
林如海不过想着安慰贾母,谁料刘姥姥听了,一下子站了起来,怒道,“林姑爷,你这般推脱,当真不管玉儿了。那荣国府再好,需要你将女儿送过去给人当童养媳,啊。我看你真正是糊涂,这自古婆媳就是问题,你当二太太心里没有别的想法,我倒是听说,二太太的姐姐薛王氏有个女儿叫宝钗,生的珠圆玉润,想要聘过来给宝玉做媳妇呢。”
刘姥姥这话说的重,但她心里也着实气愤,只觉得这林姑爷面上瞧着和善温柔,内里却倔的很,在小事上也糊涂,难不成嫌弃玉儿不是儿子。
刘姥姥七想八想,竟觉得林如海这人看着好,其实未必。气狠了,倒是忘记收敛自己的乡土气息,对着林如海就是一通骂,又让人找大夫,这种人,说不通,只能压着他做。
第四章
刘姥姥素来就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当初她女婿狗儿有王家那门亲眷,想上门打秋风,偏左思右想的,不是拉不下面子,就是张不开口,她瞧得急人,二话不说,带着板儿去找了周瑞家的。
如今她瞧着林姑爷这模样,心里也急的很,你说说好好的人,怎么就这么想不开,连自个儿闺女都不顾了。刘姥姥纵是活了两辈子,也想不通,她也懒得深想,直接让贾赦找了大夫,恰巧这江南来了位老太医,跟贾代善有旧,这会儿见是给贾代善女婿看病,自个儿背着药箱就过来了,把了脉,开了方子,只道要好生调养,不可过度劳累,如今不过是气血不足,身子虚弱,长此以往,只怕会毁了身子,于寿命有碍。开了三个月的药方子,又拖拉些了一堆食谱,刘姥姥瞧了,又让她给林黛玉瞧了瞧,只道林黛玉这身子骨是胎里带出来的,只能仔细养着,要想根治却是不成。
刘姥姥搂着林黛玉,心里头一阵怜惜,对着林如海,却是自个儿押着他喝药。不过通过找大夫这事儿,刘姥姥倒是察觉出大老爷的好来,这贾母记忆中,大老爷贾赦愣是个无恶不作的混子,文不成武不就,就晓得享受祖上庇荫,在外头吃喝玩乐,惹是生非,半点比不得二儿子贾政。
只是刘姥姥却觉得,这大老爷虽说人糊涂了些,但至少听话孝顺,记忆中的事情就不说了,端看他给林如海找的大夫,就晓得他是尽了心的。这孩子自来就是个惫懒的,如今因着她的一句话,四处打听,将在老家隐世种地的老太医找出来就不容易。她可是听林家下人说了,那老太医住在乡下,要不是存心去找,肯定是找不到的。
因为此事,刘姥姥看贾赦顺眼不少,对这个儿子也多了几分关心,每日里但凡有空也会喊他过来说说话,再不让厨房做些吃的给他。
贾赦自来就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唯一疼他的祖母又去世的早,这么些年来,也不是不想让他娘对他刮目相看,但他娘喜欢读书人,他偏不是读书的料子,努力了些日子,见他娘还是偏心老二,心里也置了气,想着自个儿吃喝不愁,倒是破罐子破摔了。
如今刘姥姥这么一关心,内心孤单几十年的贾赦,立即被治愈了,也不跟儿子出去瞎混,倒是肯过来陪刘姥姥说说话,一来二去,母子两个关系越发好了。没几天,刘姥姥就觉得这大儿子是个好的,只是想着后来贾府抄家,这大老爷的罪名,又有些皱眉,实在想象不出来,这般孝顺实诚的孩子,能做出霸占人家宝贝的事儿来。
刘姥姥想不通也就不想,她向来看得开,以后的事儿还没发生,谁晓得呢,就算她有上辈子的记忆,可也不能因此就说人家不好。当初她们村子里,是非可不少,不也有人说村后头的李家婆娘是个偷鸡贼,在她院子里还发现鸡毛了,后来大伙儿查,一查,乖乖,竟是村子里的大好人,李婆娘的老邻居张婶子的二儿媳妇弄的,吃了人家的鸡还把鸡毛扔到李家婆娘屋里头。
但凡眼睛没看到,就不能随便冤枉人。
贾母算是府里的指向标,这会儿刘姥姥看重贾赦,同来扬州的一干贾府奴才并林如海及林府奴才,对贾赦都尊敬不少,邢夫人面上也风光不少。倒是王夫人心中不忿,只觉得贾母越老越糊涂,千里迢迢来扬州不说,这会儿还抬起贾赦,不是跟政老爷打对台么。还整日说最疼宝玉,可见都是些嫖情话,只是,纵是心里再不爽,王夫人也不敢跟贾母闹,而是比邢夫人贾赦更加积极的在贾母身边伺候。
邢夫人跟王夫人抢着伺候刘姥姥,刘姥姥浑身别扭的很,虽说如今自个儿也有些习惯了贾府老封君的生活,可让两位太太跟个丫鬟似的伺候她,还是不自在。再者说了,这家里又不是没有奴才,做什么让儿媳妇伺候,特别是吃饭的时候,儿媳妇端水捧碗的,哪儿像一家人,不成不成,儿媳妇要是累狠了,那可怎么伺候儿子。
如今想想,还是乡下人自在,没这些条条框框,吃个饭都不痛快。
刘姥姥让王夫人跟邢夫人一道用饭,两人原先还不肯,后来还是刘姥姥说死了,道“如今在林姑爷这儿,又不是在府里,没那么些规矩。”
如今,刘姥姥对装老封君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只是偶尔一个人的时候,还是有些心虚,不过有了老夫人的记忆,她倒是安心不少。虽说做不到老夫人那般贵气逼人,但是面上唬唬人还是行的。
想当初,她们村上唱大戏,她可是场场都看的。
刘姥姥原先也有一儿一女,对两个孩子,她不管男女,不偏不倚,后来儿子没了,对女儿也没说宠上边去,人活了一辈子,自有一些处事的法子。
古话说的好,家和万事兴。贾老夫人的做事法子,她是不赞同的,乡下的时候,也有偏心的父母,两老人活的时候,几兄弟还算不错,等老一辈的两腿一蹬,几兄弟恨不得老死不相往来,兄弟几个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好好的家,闹的不成样子,何苦呢,不都是自个儿生的。这贾老夫人统共生了三个孩子,外嫁女就不说了,两个儿子,最亲的兄弟,瞧如今闹的,别看面上好,私底下也就那样。
刘姥姥这边想着,如何对这两个新儿子做到不偏不倚,那头王夫人肝火过旺,怎么着也睡不着。虽说王夫人看不起贾赦夫妇,但是她也晓得,他们才是荣国府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若没贾母偏着,他们二房这会儿早就从荣禧堂搬出去了。
若是贾母不过是因为身在林府,故意待贾赦好,这倒还好。怕就怕贾母是真心待贾赦好,到时候没了贾母扶持,荣国府哪里还有二房的地位。
一想到这儿,王夫人越发睡不着了,胡思乱想一会儿,安慰自己,老夫人铁定是护着二房的,毕竟二房有宝玉跟元春两个孩子。
刘姥姥一夜好眠,次日一早,带着林黛玉在院子里走动,刘姥姥忙碌了一辈子,一时也闲不住,之前不适应这新身份,还稍微克制点,如今适应了看开了,又开始给自己找事做,只是府里奴才多,也着实没啥事可干,只能早上晚上带着林黛玉走走,祖孙两个说说笑。
今个贾赦起了个大早,园子里碰到刘姥姥,很是高兴的上前陪着刘姥姥闲走,刘姥姥见了自个儿大儿子,笑的见牙不见眼,贾赦虽觉得贾母变了好多,但因为变得和善慈爱,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想着,贾母是因着贾敏的死,心里难受,越发在意活着的两个儿子来。
“老大啊,你吃了么?”刘姥姥闲来问道。
贾赦笑道,“没呢,屋子里热的粥,陪了老太太再用膳。”
“哎呀,既然来了,咱娘俩一道吃,这样,你带着黛玉玩会儿,娘下厨给你们做点吃的。好些年没做饭了,觉得手痒的很。”刘姥姥笑道,她可不止手痒,浑身都痒,如今闲的,啥都有人伺候,啥都不干,再这么下去,整个身上怕是要长蛆了。
刘姥姥做的手擀面,打了鸡蛋放了猪肉油还搁了把青菜在里头。虽普通了些,但这可是贾赦长这么大,第一次吃自个儿亲娘亲手做的饭,心里如何激动自是不必说,满满一大盆子面条吃了个精光,就是汤也喝的干干的,坐在那儿,一时还起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