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边下去一点!”
“过了过了,右边再下去一点。”
“左边再下去一点!”
黑狗不耐烦地低下头,对着梯子下的人吼道:“你眼睛长歪啦?”吼完以后他愣了一下,因为他看见了叶荣秋就站在那个歪眼的家伙边上。
黑狗把匾额挂上,从梯子上爬下来,面粉店的掌柜想跟他说什么,被他摆摆手打发了。那掌柜看看叶荣秋,再看看黑狗,嚷了声“快点进来帮我搬东西”,就丢下他们进店去了。
黑狗走到叶荣秋面前,无奈地说:“二少爷,您怎么又来了。”
黑狗离开周家已经三天了,第一天是周家的仆人来找他,被他打发了,第二天是叶荣秋亲自找过来,他依旧打发了,今天是第三天,叶荣秋又来了。
叶荣秋僵硬地说:“表叔叔,你别在这做了,跟我回去吧,做我的合伙人,我们一起做生意。”
黑狗叹气:“您听不懂人话怎么的?”
叶荣秋低声说:“你救过我,我会报答你的,不会亏待你,我们之间是平等的,是朋友。”
黑狗说:“你已经报答过啦。”他从口袋里摸了根土烟点上,笑嘻嘻地说,“阿白不肯陪我睡觉,所以我从周家支了帐,钱也拿了,到时候你还上,就是你给我的。我昨天已经拿了这钱去喝花酒,宜昌的姑娘漂亮又便宜,那点钱够我玩一个月的。所以谢谢你啦。”
叶荣秋深吸了一口气,把肚子里的火气压下去,问他:“你为什么宁愿在这里打工也不愿意和我一起做事呢?是我哪里招惹了你?”
黑狗摇头:“没有。我送你过来,是因为我当初答应把你送到武汉。但是你娃就是一瘟伤,我受够了,钱我也拿了,我不想再陪你搞喽!”(瘟伤:很烦的人)
叶荣秋再次深吸了一口气,把委屈也压了下去,用尽量平和的语气问他:“我怎么了?之前不是好好的吗?我知道你在路上很照顾我,我身体不太好……可是你之前也没说什么啊!”
黑狗看起来有些烦躁,摆了摆手:“总之我不想跟你再扯上关系。得了,你走吧,别再来了,咱俩不是一路人。”
屋里的掌柜叫道:“黑狗?好了没?进来搬东西。”
黑狗应了一声,就要往屋里走,却被叶荣秋不依不饶地拉住了。叶荣秋想不通,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若是放在从前,他绝不会这样搁下面子在被人拒绝后依旧纠缠不清,可是这段时日来他经历了数次生死变故,他自以为和黑狗已是患难与共的交情,因此破格提升了黑狗在自己心里的位置……他不得不承认,黑狗在他心里已经占据了一个很重要的地位。黑狗讨厌他?他不信,谁会以性命去护着一个自己讨厌的人?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好过,他的父亲和兄弟没有和他一起经历过这些可怕的事情,他不知道他们会怎么做,而黑狗正因为和他并没有亲近的血缘,因此这份情意更加难能可贵。可他不明白为什么到了宜昌后黑狗的态度突然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关怀不再,只剩下嫌恶。他好想把自己的头发扯起来给黑狗看看,他的委屈都已经渗透到头发丝了!
黑狗拨开他的手:“闹够没?我看不上你你看不出来啊?你还跟我合伙?你觉得你自己能做什么?还不全得靠着你家里?可你叶家现在也没多少气数了吧?”
叶荣秋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从前是对经商不感兴趣,可我现在确实希望能做出一番自己的事业来,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帮助我!”
黑狗问他:“你喜欢经商吗?”
叶荣秋犹豫了一下。他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找点事情做,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但喜欢却是谈不上的。
黑狗看着他的反应连连摇头,把原本想说的话咽了下去,改口道:“就算你喜欢,我也不喜欢。我真的觉得你这家伙悬吊吊的,脾气跟个婆娘似的。我再跟你说一次,我看不上你,你别来找我了。”
面粉店的老板又叫了一次,黑狗再次甩开叶荣秋。路上已经有人开始对他们指指点点,叶荣秋面子上早就挂不住了,因此只好松了手,于是黑狗就丢下他进屋去了。
黑狗的心情无比烦躁。他看得出叶荣秋依赖他,而且已经超过了一般的依赖。而他自己――他也乐在其中。做英雄会上瘾,被人崇拜被人依赖的感觉令他内心充足的不得了,可是这种东西一旦上了瘾,又恰巧在这乱世中,不知什么时候就要把自己的性命都赔上了。他不知道为了叶荣秋值得不值得。至少现在他看不出值在哪里,所以他想快点戒了这瘾。他以前没有看出来,叶荣秋这种人,外厉内荏,一旦沾上了就很难和平地甩开,必须要弄得两败俱伤才行。
叶荣秋觉得很伤自尊。他没有这样低声下气纠缠过谁,即使被黑狗看不起了他都没有甩手走人。他的尊严确实促使着他转身离开,但是还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拽着他不让他走。他暗想,刘备三顾茅庐才求来诸葛亮,连刘备这样人物也能做到这份上,他为什么不能?这样想,他就觉得面子上没有那么难受了。
过了几分钟,黑狗扛着一袋面粉从店里走出来,看见叶荣秋还站在外面,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把面粉丢到门口板车上正要走,叶荣秋上前拦住了他:“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希望和你聊聊,我们去周家,或者去茶馆吧。”
黑狗纳闷地盯着叶荣秋看。他还真是低估了叶二少爷,说了这么难听的话,按常理二少爷应该甩他一个巴掌昂首走人的,居然还能在这心平气和地继续纠缠。看来叶荣秋是吃准了他心软,不会真的拿他怎么样,所以摆臭脸说恶语都已经不能让叶二少爷像以前一样自动乖乖保持距离。
黑狗心里一发狠,抓起叶荣秋的手腕就往巷子里走去。叶荣秋虽然被他抓得有点痛,但却老老实实地跟着他的脚步走。
进了巷子里,黑狗突然停下脚步,把叶荣秋往墙上一推。叶荣秋吓了一跳,又用那种无辜的、兔子一般的眼神看着黑狗。黑狗不去看他的眼睛,捞着他的腰把他带进自己怀里,伸出两只手掌往下一抓,牢牢地包裹住了叶荣秋挺翘的屁股,张嘴在叶荣秋白嫩嫩的脸上啃了一口。
叶荣秋这回是真的吓坏了,猛地挣扎起来,黑狗却用力扒着他不肯放手,坏笑地说:“阿白,你纠缠不清,难道是真的想陪我睡觉?那就睡嘛,我可想你好久了。”他再一次精准地往叶荣秋的死穴上戳去。
巷子里并不是没有其他人,本来有三两个人正在穿行,而街口也有几个人看着,他们看到了黑狗和叶荣秋的纠缠,几双眼睛都扫了过来,还有人吹了声口哨。叶荣秋受不了这种轻佻,真的发毛了,用力推开黑狗,扬起拳头要揍,却被黑狗抓住了手,用一种近乎冷酷的目光打量着他。
叶荣秋情绪激烈地剧烈喘息着,恶狠狠地与黑狗对视了一会儿,抽回自己的拳头大步走出了巷子。
几分钟后,黑狗慢悠悠地从巷子里晃出去,叶荣秋已经不见了。他撇撇嘴,用力捏了捏拳头,低声咒骂道:“妈的,手感还真好。”
叶荣秋则是真的动肝火了,一路冲了回去,回了周府就一声不吭地将进房间关上门,拉上窗帘,把自己关在黑暗的房间里谁也不理睬,生足了一整天的气。
往后两天,叶荣秋都没有去顾那第三次的茅庐。
叶荣秋一直住在周家没有回重庆,因为周博海说了要跟他一起回去,可最近周博海太忙了,要忙完手上的事才能有时间。于是叶荣秋便只能在宜昌呆着,好在周宏宇已经将他视为自家人,常常带他出去看自家的生意,毫不藏私地教他许多生意路上的事。周家的生意做得比叶家好,有些手段是叶向民都不如周家父子的,因此叶荣秋跟着周宏宇走了两天便觉得受益匪浅。可他同时也觉得不安,因为他尚没有为周书娟的事情下定一个决心。这段时间里,不止周宏宇和周博海对他很好,周家上下几乎都将他当成自家少爷来侍奉,这令他有种被人赶鸭子上架的逼迫感,却又无力挣脱。
他简直想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周书娟要求的契约婚姻,这对他以及对他们叶家都有很大的好处,是他父兄所期望的。可是心底里无法控制的深深的排斥感让他觉得难受极了。就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并不讨厌周书娟,他也没有非要和谁结婚不可的念头,可一想到要结婚,那种厌恶的感觉里还夹杂着愧疚之情,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何——
第三十三章
这天叶荣秋又陪着周博海出去视察生意。两人是坐周家的福特汽车去的,前两天汽车坏了,昨晚才修好,所以这还是叶荣秋第一次坐。
叶荣秋一坐到车上,就忍不住伤感了:他家的那辆车也是福特的。汽车是个非常昂贵的东西,在这时候的中国只有洋人和非常有钱有身份的中国官员或商人才能用得上,且不说车原本的价钱如何,由于很多技术只能仰仗洋人,因此往往有点损伤后送到车厂修一下都需要花费一根金条的价钱。叶家的那辆车是十年前买的,后来因为时局不好,叶向民曾一度动过把它卖了换钱的念头,但是除了他之外叶家所有人都不同意:车是身份的象征。有的时候身份不是做给别人看的,而是安慰自己用的,一旦到了卖车的地步,叶家的士气必然大受打击。可是没想到,就这样宝贵的一辆车,叶华春拿来给叶荣秋充门面到武汉见亲家,最后却被日本人的一颗炸弹炸的什么都没有了。
汽车发动后,周博海抱怨道:“要我说,洋人都不是东西。你看看到中国来的那些洋商人,心都黑成了什么样!我这车前两天坏了个轮子,我送到车厂去修,其实也就是换个小零件的事儿,你猜他们要了我多少钱?两百块!这车才值几千块,就那么小个铁件,却要两百块!我日他先人!”
叶荣秋对他的话深有体会,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们一定说,零件是从美国运过来的,算上运费,所以要你两百块对不对?”
周博海拍了下大腿:“就是!而且不换还不行,这零件是他们美国人的,差一分差一寸也不行,他们都是工厂批量生产的,造出来都是一个样。我就是能让人去做个一样的零件给我用,铁匠也是用手给我打得多,那手打出来的怎么能一样?如果我也要用工厂去生产,光开个模几百块都止不住!退一万步说,就算这零件我能弄到,可我没有西洋人的技术,拿这零件我也安不上。我这心里一包火气,可还真是不能不花这冤大头的钱!”
叶荣秋连连称是:“一辆车是不贵,可维修的钱真是要了人的命啊!”
周博海说:“其实我原本是不同意我爹说的转去做买办的,因为我不喜欢跟那些洋鬼子打交道。但是后来我想通了,就看这事吧,现在土生意是难做了,还真是得跟着洋人做才能赚大钱。”
叶荣秋心酸地说:“谁强大谁才有说话的权利,我们国家如今是落后了,也是没办法的事。”
周博海说:“是啊,你不知道我多讨厌这些在咱土地上横行霸道的洋鬼子,他们都当自己是上等人,咱在他们眼里倒成了下流货。要我说,咱大中华几千年历史,从前我们祖宗打江山的时候他们是毛还没退的猴子呢,也不知道有什么好得意的。不过我现在也很看得开,咱去做买办,跟洋人做生意,专学他们的技术,学会了就把他们丢开,自己干,还咱中国人的市场!”
叶荣秋笑了:“博海兄说的极是,你这么说,我这心气也觉得平了。”
周博海叹气:“雄心壮志咱不缺,可这事办起来还真是麻烦的不得了。我爹想趁早把手里现在的生意给转了,但武汉那里盘根错节地牵连着,一时还真脱不开手。我们有一笔货被压在安庆了,我明天还得去安庆跑一趟,你陪我一起去不?”
叶荣秋说:“去吧,我留在这里也没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