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这个乱糟糟的年头,竟然还有大夫哭着喊着要给人治病的么?伊崔好奇回头,见左大已把那女子赶远,她犹在不死心地回头同左大说些什么,长长的头发完全遮住前额,因为阳光和距离的关系,伊崔没有看清她的长相。
只觉得那双眼睛异常明亮。
就好像似曾相识……
伊崔的心微微一动,脑海里电光火石般掠过某个人模糊的面容,却只是惊鸿一现,“停车”两个字在刹那间几乎出口,最终还是被咽了回去。伊崔望着东方初升的朝阳,催促盛三道:“让阿黄走快些,务必在午时前赶到全椒。”
若是四驾马车,想必一个时辰之内便能到达邻县。只是县衙被抄后如今穷得很,伊崔唯一能带出来的只有这头叫阿黄的老牛,如此拮据又穷困的造反分子,说出来都会被其他造反的贼人笑话吧。
日上中竿,阿黄终于慢悠悠走到全椒县城。明明是白天,一路上却连个农夫也见不到,城门前持刀站立的扎着红头巾的士兵,服饰并不规整,赫然是南谯的熟面孔。
“是伊公子!快告诉燕爷,伊公子来了!”士兵兴奋地朝后头吼道。待老牛驶得近了,伊崔才发觉,带头叫喊的士兵一只袖管空荡荡的,还裹着带血的布条,显然是在攻占全椒时失去了一条胳膊。
“阿崔!你小子来得太慢!”
不远处,豪爽的大嗓门熟悉地开始嚷嚷:“伸长脖子等你半天了!”
一袭暗红的旧披风,还有从南谯府军校尉身上扒来的二手盔甲和二手剑,都不能掩盖正在向伊崔大步走来的青年身上,那蓬勃的朝气和给人无限信心的希望。纵然全椒县城一派空荡荡的死寂,然而燕昭一露面,便令人觉得压抑苍凉的气氛全散,他就如这正午的阳光一般,驱散浓雾,给人热烈而旺盛的希望。
看见燕昭,伊崔始终紧抿的唇角方才向上勾了勾,露出一点笑容:“属下在此给燕爷赔不是。”说着他便抓住牛车的边杆,吃力地起身,欲要下车。
燕昭见状,立即加快脚步:“乱动什么,我来扶你,莫要摔了!”说话间,伊崔的半个身子已经探了出去,因为下半/身只有一侧能使上劲而摇摇欲晃。他本就瘦弱,这样一来更显得立马要摔下来一般。燕昭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扶他下车,呵责:“你小子得了!盛三,把你们公子的轮椅搬来!”
驾车的盛三傻眼:“燕爷,小的没、没带啊!”
“那东西笨重又巨大,牛车挤不下,阿黄也拉不动,”刚才的动作让伊崔感觉吃力,他喘了口气,然后从坐处下方从容摸出两根长长的手杖来,对燕昭道,“我是残了,又不是废了。烦你多扶我片刻,容我拄着这东西走过去罢。”
他高而瘦,不同于燕昭豪壮疏阔的浓眉大眼,伊崔的眉目精致清雅,鼻梁高挺,长眉入鬓,是最好看的那种世家公子模样。风轻轻拂过他的衣袍,他瘦得好像不堪清风吹拂,马上就要飘飘然飞走一样。
这个人只是站在那里,就是一副极为赏心悦目的画卷,然而他一走起路来,便完全破坏了这种美感。左右不协调的一颠一跛,右侧长裤仿佛空荡荡一样没有腿,更不能灵活弯曲膝盖,只能借助两根手杖支撑住腋下,双臂和左腿用力,拖着那条裹着鞋袜的残缺右腿缓慢向前挪动。
燕昭扶着他往前,并不因为全椒百姓从窗子里探出的怪异目光而难堪,当然也没有人知道他心中深藏的刺痛。他没有告诉过伊崔,自己不喜欢看他走路的样子,因为每一次见到,就像在提醒他自己的无能,如果不是他找不到能解那种毒的大夫,伊崔的腿也不会因为那支恶毒的箭矢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但他想伊崔洞悉了他的心思,因为走路的时候,伊崔一边在观察着全椒县城的情况,一边同他温言建议:“阿昭,你瞧见了,我的情况不足以支撑着随你东征西战,你必须要一个能替你在前方把握局势的谋士,我听闻薛大先生此时正在来安,你可有派人去请他?”
“我亲自去了两次,皆吃了闭门羹,说是卧病在床,不见客。”燕昭颇为无奈地回答。又见挚友已经气喘吁吁,脸色却几乎不见红润,知道他体力向来不济,半日的奔波已经很让他劳神,一到全椒又立即费心费力为自己谋划来日,他心中难受,冲口而出:“阿崔,来日站稳脚跟,我要把能召来的神医全给你招来,非把你的身子调养好不可!”最好把那早已不抱希望的右腿彻底治好!
伊崔笑笑,难得调侃一句:“待燕爷将来名头打响,前来归顺效力者趋之若鹜,指不定有大夫哭着喊着,上门求着要给我看诊呢。”
“求人看病?”燕昭撇嘴:“若真有这种大夫,八成是谄媚之徒,并无本事!”
“不见得,”伊崔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南谯城门那一幕,唇角含笑,道,“今天早上就瞧见一个这样古怪的大夫,还是个姑娘,那模样倒让我想起六年前住乱葬岗的小女孩。”
“想起那个姓顾的小丫头?她不是被狼叼走了么?”燕昭惊奇:“莫非竟还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某顾姓女主:大家好,我是第二章只露了一个背影还被诅咒让狼叼走的女主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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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为何伊崔总是想不起那个小姑娘的长相,因为在那荒山野岭的乱葬岗,因逃亡和饥饿而力竭的他,承受不住小姑娘颇为野蛮的放血驱毒,失血昏迷了过去。
他再次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木屋里除了他没有别人。伊崔心中不安,欲要强撑出门寻找的时候,燕昭垂头丧气独自归来,说小姑娘因为夜间出门为伊崔寻找疗毒的药草,不慎被狼叼走。
燕昭如此说,乃是因为他发现疑似狼的脚印和毛发,还有小姑娘扔下的油灯,他在林中漫无目的寻了许久也未找到,自然以为她被叼走。因为伊崔的伤毒,二人不得不早早启程去寻真正的大夫,他们逃亡出来身无分文,对着小姑娘的银筷垂涎半天,终究没能违心拿走它,不抱希望地留下告辞的字条一张,然后一路往南逃亡。寻医吃饭都要花钱,伊崔忍痛当掉了母亲留给他的唯一玉佩,燕昭去给地主家做短工苦力,两个少年餐风露宿,颠沛流离,最终到了滁州东南的南谯,安顿下来。
“那些庸医,连你是中了箭毒都看不出来,还不如一个小姑娘。如果她果真活着,指不定能治你的腿。”燕昭感叹。
伊崔却道:“如果她活着,好不容易寻药回来却发现我们不告而别,一定很生气,首先要指责我们忘恩负义才对。”
燕昭一怔,挠了挠头:“那是情势所迫,小姑娘又乖巧又良善,哪会如此。”
伊崔笑了笑。跑偏的话题到此为止,前方的县衙有繁重的事务等着他去处理,他今夜未能回南谯,需要在全椒待上多日筹措粮草,紧接着又赶往邻县的来安,那里有隐居老家闭门不出的薛大先生需要他去请。
“薛大先生中进士时,我祖父乃是当时主考,虽然伊氏已不复存在,但若我以伊氏后人的身份求请,他应当还是会给我些面子。”车驾到了来安城外的来安村,农田阡陌纵横,土路窄小崎岖,马车无法前行,伊崔只得下车借助手杖,吃力地随燕昭往薛家走去。
“我燕氏虽散,当年名气也不比你伊氏差,”燕昭哼唧两声,表示不服气,“前两次你为何嘱咐我来的时候不可自报家门?”
“薛大先生在靖为官可谓三进三出,郁郁不得志多年,反倒是才名广播天下。今年算来他贵庚该有四十五,心绪沉郁,绝非轻易出山之辈。你若第一次来便大喇喇自报吾乃燕氏后人,估计他非但不会接见你,反而会觉得你举止轻佻浮躁,就算身份是真的,也是辱没燕氏将门名声的败家子。”
燕昭张大嘴巴看了伊崔半天:“文人的弯弯绕可真多,我不懂这些门道,反正知晓听你的不会错便是。”
两人说话间,已看到薛家屋后那郁郁葱葱的大片竹林,白墙青瓦的两进院落在多是黄土茅屋的来安村既鹤立鸡群,又以雅致幽静的布置彰显出主人的品位。
然而,这次伊崔料错了,即便他亲自出马也并没有什么大用。
“不见,我家先生谁都不见!”开门的童子一脸烦躁,不怕来人带着兵器和随从,挥手赶人。
燕昭瞥一眼伊崔,眼里嘲笑的意思很明显。伊崔来不及尴尬,只想着眼前这童子的反应太过剧烈,反常即妖。他思虑稍许,忽然发出一声冷笑:“薛吉好大的面子,想来是看燕爷与我皆是满门无人,为朝廷所忌,故而避之不及,以求明哲保身吧!薛大先生的才名德行,原来也不过如此!”
“我家先生才不是那样的人!”童子稚嫩,经不起伊崔一激,攥起拳头怒瞪他,可是瞪着瞪着,童子的眼圈竟然红了,低头抹泪哭起来:“我家先生是真的……呜呜……真的重病在身,无法起床见客。”
薛吉真的病了?燕昭与伊崔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到意外之色,燕昭关切道:“可有请良医为薛先生诊治?”
“这是自然,十里八乡有名气的大夫都请过了,没人、没人敢治呜呜呜……”
这么严重?难道我竟与这位名满天下的大先生无缘?燕昭皱眉,终是不死心,指着旁边拄拐的伊崔道:“我这位好友因身体孱弱而自行研究医术,已是小有心得,不妨让他为薛先生诊治一番?”
童子擦了一把鼻涕眼泪,瞥一眼伊崔:“他连自己的腿都治不好,能行吗?”
呃。燕昭顿时无话可说。
这小子的嘴倒是很利,伊崔笑容不变:“让我试试又何妨,横竖我断断不会害薛先生。”
童子迟疑稍许,才缓缓点头,拱手道:“那请二位公子稍候片刻,容我去禀报一声。”
虽然总算能进这道门了,然而两人都不觉得可以松口气,还未走进薛吉的卧室,二人便闻到一股混杂着药味和腥臭味的奇怪味道,刺鼻难闻。待见到薛吉本人,无论是燕昭还是伊崔都大吃一惊,终于明白为何没有大夫敢下手治疗此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