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响着清脆的虫鸣鸟唱声,她坐起来,隔着他,轻手轻脚地撩起一角帐子,窗外面天还没完全亮,但夏天天亮得都快,能看见日光一点点渐渐明媚起来的影子,早晨很清凉。
她悄悄穿好衣裳,自个梳了头发,推门出屋,刘青早就在月台上恭候,见她出来行礼,问她想吃什么过早。她倒是随便,只是想洗个澡洁净身子,刘青早就命人在幽篁园的汤池屋里备好了换洗衣衫,此刻吩咐人去落闸下热水,派了个妪服侍她去洗。
顾柔洗罢换好衣衫,回到他屋里时,他也换好了衣裳,两人一同去前厅用朝食。
国师府朝食有严格规定,一道热菜,一道凉菜佐餐,配以五谷制作的面食或粥蛋奶流食,每日变化式样,周期更替,其他不作靡费;因为顾柔来了,刘青便自作主张加了一道热菜,乃是将那腌菜剁碎之后伴着大豆,以油爆炒,佐以少许干辣椒,成为一道佐菜。顾柔对这道小配菜尤其喜欢,过粥喝很是下饭,加上昨夜体力消耗甚巨,不觉多添了一碗。
国师并不吃辣,他见了,知晓刘青是专为顾柔所备,神情甚是满意,刘青得了国师这个眼神上的褒奖,心花怒放地退下,觉得自个真是祖宗庇佑生了颗聪明绝顶的脑袋,所谓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胃,谁说不是呢?放在大宗师这里,就是抓住他的心就要先抓住他的女人,这路子走对了,以后就能安安心心在这国师府做个稳妥的大管事。他离开厅堂,赶紧去督促下人收拾赶紧汤池屋,同时再派人吩咐后厨补做一道蛋奶羹,备着给顾柔餐后使用,甭管未来的大宗师夫人吃不吃得下,先给她备齐了再说。他中间去幽篁园的路上,还迎面遇着孙郁清的丫鬟芸香,芸香娇声嗲气地跟他打听国师把顾柔接回府的事,被他一顿严厉白眼——
“这等主人家的私事,是咱们下人能随便打听的吗?”
“你这么碎嘴子好打听,让府里人知晓了,还以为是你们家小姐也好打听,连累表姑娘名声!”
“芸香丫头,别怪我刘青说话难听,在这里你们毕竟是客,哪有客人来干涉主人的道理,你们孙家大老爷在江夏也是家大业大有头有脸的,传出去还不坏了清名,说你们孙家没规矩?”
“咱们主人家就不必说了——放在洛阳和颍川,那不是首屈一指,清流世家的名宿?说到底,别人家有没有规矩我刘青管不着,可咱们慕容家的家规那是写在祠堂里刻在戒尺上白纸黑字祖宗规定的,你在慕容家做客,就要守慕容家的规矩,否则别怪我刘青拿家规治你!”
刘青现在在国师面前是个得宠当红的人儿了,说话也愈发挺胸昂首,像一个大管事的气派,他敢拿出家规怼人来了,把芸香气得没话可说,憋着通红的脸走了开去。
刘青还不放心,派了两个小厮一路跟着芸香送她回孙郁清的院,免得她在府里乱窜让国师看到,坏了国师和姑子两人的心情。
第99章 19
顾柔和国师这头不晓得刘青在后园发威,还在慢悠悠地享用朝食,难得今日天气凉爽,在敞开的前厅一边吃东西,一边可以瞧见庭院天井下的清新盎然的花草树木,真是悠闲得很。
顾柔吃饱了,她跟国师说起自个在兵营里的趣事,说起憨厚呆滞的祝小鱼,惜字如金的向玉瑛,娇憨可人的陈翘儿,和善解人意的屈贞娘——自然,她没说贞娘暗地里教给她那些讨好人的“技巧”。她说到高兴处,譬如祝小鱼风风火火,满身冒烟地钻过阿至罗的大火圈,不由得咯咯直笑,把国师也逗乐了。
“屯长是个好人,就是不晓得为甚总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对我们,要不是他那样,咱们也不会那么不多人不理解他。我觉得他挺委屈的。”顾柔道。
国师伸筷子轻轻拨开碗里的辣椒,挑了一粒看起来不那么辣的毛豆,小心翼翼夹进碗里,先在粥里浸泡一翻,感觉辣味溶得差不多了,才夹起来小口吃掉。他很自然地回答道:“这叫立威,一个将军对待士兵岂能过分亲昵,若没了上下观念,日后何以服众。”
顾柔不以为然:“这有甚么用?他若跟咱们打成一片,咱们会更愿意听从他的。”
被他拄着筷子斜睨一眼:“有用?本座如今不是跟你打成一片,你听本座的了么?越来越皮——亲则狎,威则立。”
顾柔被怼住了,哑了半晌,小声辩解:“……那也不能这么比,您又不是屯长……”赶紧岔开这个不占优势的话题,另外起了一头:“对了,屯长还要咱们背诵军令呢,您知道军令吗?”
他轻笑——他指挥战役这么多年,居然问他晓不晓得军令,这不是问鸟会不会飞,兔子会不会跳,鸭子会不会游水么?“你说呢。”
顾柔没在意他这个细微的嗤笑,继续兴奋地同他讲自个对这些新鲜事物的理解:“那本军令册子有这么厚,拉开来这么长——”她伸手比划一下,“每一条规矩都是死规矩,半点不许违反,若是违反了,轻则挨一顿打,重则拉出去杀头,我刚看的时候还心慌腿软呢;这比咱们大晋的律法还要严厉——就连熄灯晚了都要挨鞭子,大宗师,您说这是不是有些矫枉过正了?”
他道:“自夏而始,商、周以来,军队战阵无不立誓命之文,列阵战之首,军队必须强调师惟律用,方可上阵制敌,就治军的要求而言,这不算严,只是基本。”
顾柔呆了一呆,回味他的话:“……什么师什么用?”
“师惟律用。就是军队唯有遵守军纪军法,方可为用;孙子有云:‘令行禁止,严不可犯’,正是如此。”
“孙子?”
“孙武,春秋齐国的兵法大家,可谓百世兵家之师……哎你去做甚。”
顾柔跑去一边的角桌上找了支笔,草草磨墨,沾了笔又找不着纸,便掏出手帕,在手帕上记下来。
“我想记一记,”她回到八仙桌上,一边埋着脑袋写,“师惟律用……孙武……大宗师,这个孙武就是孙子么,《孙子兵法》那个孙子?”她好像听阿至罗讲起过,对了,这是个大军事家,还能用皇帝的后宫妃子来练兵法战阵,阿至罗说,妃子们不听指挥,他便敢当着吴王的面斩不听军令的后妃,果真好厉害。
“嗯。”他一边夹菜,一边看她在旁边认真地记笔记,觉着好笑,又继续道:“古人有云,兵不在多,以治为胜;训练一支军纪严明的部队远比招纳海量的人数重要得多,所以每年开春,各地的军队皆会选募良材,重用勇士,勤加操练。你莫要小看你拿到的军令,一场战役若无风纪严整的军队作为基石,便是再优秀的将领来指挥也是无用。”
“兵不在多,以治为胜……”顾柔忙不迭地记录,“这也是孙武他老人家说的话么?”
“吴子,吴起,战国初人,兼通兵、法、儒三家学说。”
顾柔赶忙又记,突然停下,抬起头来,愣怔地打量他:“大宗师,您兵家法家儒家的学问都做呀。”
他淡淡一笑,无论治国行政还是用兵打仗,都不可能唯取用一家,采取众家之长、兼容贯通才是致用之法。他涉猎广泛,通晓各家学说,少时对兵家钻研颇精,执政后为了修缮律令专注研究过一段时日法家学说,如今天下稍定,他又受到钱鹏月和民间思潮的影响,也开始看些儒家著作,虽为源出道宗,实则政令操作上,已不单纯局限于任何一家。
不过这些对于小姑娘来说,实在是太过复杂,并无详细说明的必要。
顾柔又在手帕上记下吴子的名字,她有一瞬间的出神——每当她学习和了解的东西越多,便发现自己其实懂得的越少;她尝试着追赶国师的脚步,却发现越是接触他这个人,就越是看清楚自己和他之间,有着极其遥远的差距。
——真是惆怅。
“想什么呢。”他搁下筷子端起碗,吸了一口粥,一点儿声音都没,斯文优雅至极。
顾柔摇头:“没甚么。方才我想起屯长说过,如今咱们金鼓旗铃的用法,是从兵书上借鉴演变而来,若是有兴趣的可以自行去查找源流,我忘了是哪本书……”
他顺口接道:“‘金鼓铃旗四者各有法’……语出《尉缭子勒卒令》。阿至罗让你们读这个?”这要求是高了些,毕竟白鸟营的士卒来自天南地北,不识字的大有人在,阿至罗这是在拿培养军官的法子在培养士兵呐,有点意思。
顾柔按照经验,类推道:“我知道了,《孙子兵法》是孙子做的,《吴子兵法》是吴子做的,这《尉缭子》的作者定是尉缭子了。”
他噗地笑出声,搁下碗:“反正说了你也不认识,理这作甚。”“可我就想知道。”
他又笑:“可以。《尉缭子》一书成于战国,著书人是何者说法纷纭,有说法是魏惠王时期的隐士,也有说法是秦王手下的国尉……总之已不可考;但此书之留存,却对后世治国治军影响深远。它虽为兵家经典,但著书立说的思想与我道宗亦有许多不谋而合之处,譬如‘治国如治身’,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如能使人无欲,则无争夺;无争夺,则无征战;如此天下太平。所谓‘反本缘理,出乎一道,则欲心去,争夺止,图图空’,正是如此。”
国师一下子说了这么多,顾柔瞬间傻眼,接收吸纳不了了。
他看见顾柔听得一愣一愣,笑着凑过去,刮了一下她的小鼻子:“听不懂罢?本座便说了,你用不着弄懂这些。”
——她只要好好做他的心尖子宠在掌心即可,何必去费神钻营这些呢?反正白鸟营,也只不过是他为她安排暂时歇脚的一个驿站而已。
顾柔生气了,嘴上逞强道:“我懂的,我自会弄懂的。”赌气地把这三个字记在手帕上,决心自个去查阅书籍,她才不想被他看扁。
国师凑过去,见她还写错别字,尉缭子写作“卫聊子”,促狭她道:“这都出白字了,还说能懂,你懂甚么啊。”
“不要你管不要你管!”她气哼哼地推开他,心里直犯嘀咕:这卫聊子三个字,倒底是哪三个字呢?古人起名儿真麻烦。
两人用罢朝食,刘青已命人将汤池小屋收拾定当,国师前去沐浴,以洗去昨晚一身的积汗;他临走前,顾柔特地跟他要《琅嬛才子俏狐仙》的下卷,国师道放在吊脚楼书斋二楼内间靠窗的一个红木书柜里,让银珠领她去拿,顾柔便兴高采烈地去了。
国师在汤池里沐浴休憩,昨晚一宿轻狂直至后半夜,饶是他根基厚,却也流失了不少精气,此刻难免有些疲惫,他在热水里浸透身躯,终于舒缓过来了;背靠着着池子边缘,把手肘搭在岸上,仰头思及钱鹏月所授那些“真实良言”,不得不承认,这老钱果然还在某些方面还是有些长处可言。至少,他在这回事上,居然比老钱晚开悟了这么许多年——若没有她,说不定自己这辈子都在守身奉道……然而他一点都不后悔,人生的际遇,谁又能预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