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起来,去门口张望了阵儿,天色越来越晚,再过一会儿,该是时候给沈砚真送饭去了。阿欢却还没回来。她心里想念阿欢得紧,忍不住又进他屋,收拾整齐他的床铺。
满屋子都是阿欢的东西,充满了姐弟两个的回忆。她拿起斗柜上一只残旧的布老虎,是阿欢十岁那年她亲手缝给他的,顾柔手工活不错,布老虎用了心,缝得比外头买来的还精巧,阿欢成日地拿在手里玩,还拿出去跟邻里玩伴炫耀,哪知道被街坊的娃娃眼红抢夺,顾欢还跟对方打了一架,额角开了花,回来的时候他却像一个得胜的将军,手里紧紧地攥着布老虎——从小到大,阿姐给他的每一样东西,他都像命根子似的保护着。
隔了好多年,很多玩具都残旧了,顾柔拿着布老虎,眼圈儿就红了。
她把东西归回原位,继续扫了扫屋子,走到窗台跟前,忽然发现棋盘边上摆了一套崭新的土仪,好像还没完全干,对着风口晾着。
是一套泥孩儿摆件,一男一女两个胖娃娃,中间一棵树,金黄色的叶子,银杏树。
顾柔拿起来托在掌心看,只见那女娃娃肖似自己,穿着一件花袄子;男娃娃头戴星冠,身穿道服,竟然是国师。
她愣了愣,便用心声问去:【大宗师,土仪是给我的么?】
国师正在尚书台批阅公文,昨夜皇帝急召他入宫,跟他要一旦开战粮草筹措的方案,所以他须得把预设方案拿出来,于是就在尚书台召集了户部官员,一直在忙此事。听见小姑娘的声音,他笔尖儿一抬,回她道:【哦,你拿到了,阿欢交给你的?】
【阿欢?】
今日国师去上早朝,恰逢沐美人身体不适,皇帝关心至极,便罢朝一日,于是国师便得一点空闲来见顾柔,却刚好碰上顾柔出门买菜,他没见着,却遇上准备出门的顾欢。
【嗯,本座跟你阿欢一同做给你的。】
顾柔傻眼:【啊?】
【本座临时有要事处理,明天不能来了,】他回眸看一眼屋中伏案疾书的各级官员,这一忙,不晓得要忙到什么时候去,【怕你一个人寂寞,做个小东西留给你玩耍。】
顾柔更加愣住:【您是说,这个土仪,是您和阿欢一起做的……】
【是啊,还耽搁了他一日学业,】国师一顿,听出顾柔的异样,【怎么,你责怪他了?】他心思敏锐,猜到了缘由。
【……】她只是既感动,又诧异,阿欢好像并不怎么喜欢国师,却又肯帮他一起,【我错怪他了,以为他好逸恶劳,不肯去上学。】
——只是因为国师为了将这个土仪里的女孩儿刻画得更像顾柔,便特地去学堂找顾欢,让他画一张顾柔童年的肖想出来以供模仿,国师原本气度拔俗,站在人中十分地出挑,所以顾欢的那些同窗看了注目,联想豆腐七叔说有贵人搬到顾柔家附近,便开始猜测非议起来。
国师沉吟片刻:【其实,这些话原不该本座说,不过本座不拿你见外,便啰嗦两句——你那弟弟不喜主流道学,你觉出了没有?】
顾柔嗯了一声。
【大晋虽以道治国,但本朝以来十家九流,各崇其善,各有出路;他想要考太学,不必拘泥道家学说。我看他围棋不差,太学里设有围棋科,倒是可以发展。】
【可是只有读书致仕,才是正途啊。】
【小柔,你挑食么?】
【啊?】顾柔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弄得摸不着头脑。
【我小时候常被父亲斥为挑食,我曾以为那是我的过失;直到后来我发现,我的父母亲也挑食。他们之所以能够不加选择且甘之如饴地吃完桌上的所有食物,只是因为,自己不喜欢的菜式,他们从来不做。】国师娓娓道,【所以,此刻你摆上桌的全部食物,对于阿欢而言未必全部合乎胃口,他完全有权利在你的给予之外,去喜欢上其他的东西。就好似他有权利选择下棋或是别的甚么,本座也有权利选择你。】
顾柔被这番话给震慑住了,半响没能接上话。
今日,正是因为国师对顾欢说了这样一番话,击中了顾欢的心事,所以他才肯撇除偏见来帮国师,画出阿姐顾柔小时候的样子给国师作为参考,让他捏了顾柔的泥孩儿像出来。
国师又道:【本座朝中事务太过繁忙,之后几日怕是不能来见你,送你这件物事,是要你睹物思人,莫因为见面少便滑了心思,忘了本座。】
他说得极正经,她却听得又酸又甜,拿着这对土仪,很难想象清高崇圣的大宗师满手泥污捏成它的情形,禁不住心里泛起小小的开心。
【不会,我时刻记着您呢。】
他微笑:【好,那本座还有事,不多说了,你也去同你弟弟说明白,莫令他受屈。倒底是一家人,也没什么过不去。】
【嗯。】
他“说”罢,收拾思绪,笔尖一落,复又在竹简上疾书起来。
顾柔一个人回想着国师的话出神,她过去逼着阿欢读书,只是怕他少壮不努力,老来会为了自己少时的贪玩后悔,却没想过他究竟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她想到了自个,自个不也是讨厌深宅大院,向往自由自在么;凭什么自己怀着这样的想法,却要求阿欢一成不变走她认为对的路子?
其实,扪心自问,只要阿欢过得高兴的话,就算他不进太学……她这个阿姐也不会有埋怨的。
顾柔把泥孩儿拿回了房间,摆在靠床的窗口上,那男孩庄矜,女孩俏皮,围坐在银杏树下,她尝试着摆了摆位置,让他们亲密地挨在一起。
院子里有响声,顾欢回来了。
顾柔迎着出去,没问他去哪了,叫了一声:“阿欢。”
顾欢耷拉着眼皮,看她一眼,又恹恹地垂下来:“嗯。”少年的目光里看得出后悔。
“你饿了吧,咱们吃饭去。”“嗯。”“阿欢,”顾柔开了口,有一瞬的犹豫,“以后……你想学什么就学什么,阿姐不逼迫你。”
顾欢站住了,他一下子回过头。刚刚他在外面晃荡了一阵,肚子又饿,身上没穿外衣又觉得冷,心里充满了后悔——如果没有阿姐照顾他支持他读书,他哪有今日?阿姐既像是阿姐,又像是他的母亲,他对她充满了依恋,也充满了愧疚。
顾柔搓着手:“你喜欢下棋,那就下呗……你要买什么杂书,我给你找来,阿欢,阿姐再也不逼着你做什么了。”她说完,抬起眼睛看着他。
顾欢愣了愣,动了动嘴唇,似是压抑激动,静了一会儿,温声道:“咱们用饭去吧。阿姐。”
顾柔的心稳了,暖了:“嗯。”
……
夏至那日,因为国师没空过来,顾柔便邀请沈砚真来家里用饭,两人吃过,一起去外面走了走,顾柔陪着沈砚真又去了一趟永宁寺,看她治疗无钱看病的孤寡病患。顾柔帮着她搀扶病人,一起忙完,又在那大雄宝殿的功德香内添了些香油钱,一同走出广场。
沈砚真忽而道:“下个月,我便要动身回云南。”
“这么快。”顾柔讶异,因为心里知道朝廷有可能向云南动兵之故,她既不敢说出来,又想劝阻她这时候回去,极为两难。“不再多留一阵么。”
“我师父还在云南。我本是孤女,全凭师父养大,教我医术,不论走到哪里,总归断不了根,离开太久,未免思念他老人家。”
顾柔点头:“哦,原来如此,你悬壶济困不计回报,想来你师父一定也是个很好的人。”
阳光强烈,沈砚真和她一同往槐树的荫蔽下走去,坐下来聊天:
“我师父为人极善,与世无争,不过与其说是不争,不若说是不敢去争。他谨小慎微,处处顾忌别人的感受,宁肯伤害自己,也不愿损利他人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