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怪人说儿女情长会消磨男人的斗志,赵斾花了满身的定力,才站起身来,他不忍再望多她一眼,含了无限惆怅和不舍,旋即转身离去。帐幔被他临行的风掀起一阵微浪,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黑幕中,难过得心像碎成无数片。明天一早他就要离京回福建去,他这一走,再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把自己塞到被中,闷头痛哭。
赵斾回到定国公府时夜已深,大半个府邸的灯火已熄灭,却唯有正院的灯火通明一片。赵斾叹了一息气,抬脚便往正院去。为了自己的女人了却心愿,却将自己的家族差点陷入万劫之境,虽然他同时也为这个家族挣到了一份从龙之功,只怕也同时深深伤了母亲的心了。
守门的婆子见到他来,忙躬身请他进去,行至正房时,秋嬷嬷迎出来,见到他很是激动,“五爷可算是回来了,夫人等了五爷一天了,快快进去,母子间哪有隔夜仇的,五爷您多顺着夫人一些,这些年夫人也确实不容易,说到底,夫人还不都是为了五爷好。”
“劳嬷嬷担心的!”他上了正房的台阶,秋嬷嬷替他掀了帘子,就见定国公夫人歪在罗汉榻上单支着手肘,神情哀伤而落寞。
“娘”,他唤了一声,紧步上前便跪在了定国公夫人面前,“儿子让母亲担心,是儿子不孝。”
定国公夫这才抬起头来望向儿子,半晌才发出疲惫的声音,“你不孝,你是怎么个不孝了?参将少年得志,可谓运筹帷幄,如今何必在为娘面前做这等姿态?我实在消受不起。”
赵斾跪得笔直,并未因母亲的冷嘲热讽而动气,他放软了声音,说道:“娘,一切都是儿子的错,我和姒姐儿经历了许多,我爱她,这一生我非她不娶,是儿子辜负了母亲的一片心意。”他膝行了几步,在定国公夫人的腿边磕了三个头,复道:“儿子并不悔,于家族,我受了定国公府这些年的庇佑,以我身陷牢狱两月余,却解了定国公府受今上猜疑之心,我不悔。为了替姒姐儿了却心愿,我选择了跟随太子殿下,甘愿身为马从卒,我也不悔。儿子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家,娘,您就成全儿子的一翻私心,成全儿子和姒姐儿吧!”
定国公夫人气得额角哔哔跳,听听这是什么话,他是她养的,还不知道他的心思,为着个女人,她的儿子九死一生,险些把整个定国公府搭上了,还说什么不悔。定国公夫人怒极却笑了,“斾儿,为娘若同你说不准呢?”
赵斾抬起双眼静静地看了看母亲,说出来的话却是斩钉截铁,“娘若不同意,此去儿子便是拼尽一身,也要用这功名求得太子殿下的一道合婚的旨意。”
定国公夫人望着儿子坚定的一张脸,忽然觉得心力交瘁。儿大不由娘,真要和儿子闹得似仇人一样,却也不智,原本怒极的心反倒是沉静下来。想到儿子明天一早就得起程回福建,刀剑无眼,儿子这一去生死难料,她相信,儿子为了那个女子,必定会拼尽全力去拼杀战场,没有哪个做娘的不心疼儿子的,定国公夫人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忽地就下了决断。
她重重地一声叹息,先前母子间的剑拨弩张一息间歇烟消于无。自己的儿子自己心疼,两个月的牢狱之灾,儿子必定吃尽了苦头。定国公夫人死死地把对那个迷惑儿子心智的无耻女子的恨意吞下去,她弯身把儿子扶起来,“斾儿,你起来。”
赵斾望着软和下来的母亲,只觉得深深的不孝,可是没有办法,临走前若不能得到母亲的谅解,就算他到时能求得来一道他和姒姐儿合婚的旨意,可依着他对母亲的了解,必定不会善待姒姐儿,如今唯有动之以情,求得母样的同意才能走得安心。
他起身后,便给母亲奉了盏茶,眼中不无感激与愧疚,“娘,请恕儿子不孝,儿子这一辈子就求母亲这一次,娘你成全我和姒姐儿吧。”
定国公夫人彻底冷静过来,儿子是他的心头肉,她一万个不忍心看儿子为那个女子受苦,唯今之计,只得先答应下来,反正时日还长,到时儿子离京,有的是办法收拾那个不知廉耻的女子。她看了看儿子,苦笑了一声,“你这是在逼你娘,罢了,娘也不知是欠了你们什么,我这一番苦心,你不领便罢了。”
赵斾见母亲软和下来,心中一阵欢喜,听母亲这话的意思,忙赶紧顺着话头往上爬,“您这是答应我和姒姐儿的婚事了吗?儿子给娘磕头了,多谢母亲!”说着,竟又磕了三个响亮的头,诚意十足。
定国公夫人忙扶起儿子,取了帕子拭了拭儿子的额头,无奈道:“天底下没有哪一个做娘的会害自己的儿子,你为了她竟然请出了宜敏长公主,又私底下做了那样多的事情,我若是再阻拦你们,只怕你心里会生怨恨,罢了,我同意。”
赵斾的心悬在嗓子眼里,这下却是踏实了,“谢谢母亲!”
“只是有一条,你明日就要离开京城,你要答应为娘,万万不可贪功而冒险,我要你平平安安地去,平平安安地回,为娘这一辈子为了你爹担足了心,如今又要为你们几个悬心,我老了,也不知还能再活几年,只要你们平安,为娘别无所求。”定国公夫人拉了儿子的手,满意是不舍,“再有一条,如今这案子虽然已落尾声,姜家的案子只怕不日就要有结果,这个时候,咱们家若是和那姚家姑娘有牵扯,终归不大好;再说人家姑娘还未及笄,这桩亲事我既允了你,便不会三心二意,你只管放心,待姚家姑娘的外祖家冤案得伸,姜家人势必会回京的,到时姚家姑娘及了笄,这桩亲事再来议,你看可好?”
赵斾的意思是,今儿怎么都要求得母亲的同意,再把他和姒姐儿的亲事定下来,只是听母亲如今的口气,只得作罢,母亲能答应这桩亲事,已是不容易,他想了想,觉得不宜再多生事端,反正他这一去,少则一一年半载,长则三二年也会有,倭寇一日不清,海防一日不稳,他也无颜见太子殿下。
这样想来,便朝母亲点了点头,“儿子都听娘的,只是姒姐儿她一个人在京城,还请娘多多看顾一二,儿子感激不尽。”
定国公夫人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想到武义候家的嫡幼女华姐儿,是自己从小就内定的儿媳人选,如今出了这事,少不得要探探华姐儿的心思了。
第二天,姚姒打起精神来,唤了张顺来,细声交待了一番,并给了他一袋银子让他去刑部大牢一趟。
昨日赵斾已告诉她,姚家一干人等已判了罪,所有涉案的重犯一律判斩首,如洪家和焦家及依附于秦王一系的官吏,唯有姚家,因姚老太爷临死前供出了一些重要罪证,可死刑虽免,活罪却难逃。姚家从今日起五代以内皆不能再参加科举,男丁一律流放西北的苦寒之地,遇赦不赦,妇儒皆充为官奴。
姚姒心里明白,姚家落得这样的下场,已然算轻了,这里头必定是有赵斾在其中周旋。越斾做这一切,无非是希望她不要因为仇恨而背负那样多的人命债,他比她自己还要懂她。
她想了一夜,并非是她大度,前尘往事,都随着姚老太爷的死一一湮灭,她如今已然放下心中的仇恨。她让张顺做的,便是拿着银子去刑部将姚家一门妇儒都赎出来。
她这样做,并非是动了恻隐之心,就当是还了姚家生养她最后的恩情罢。从此两不相欠。
张顺直到傍晚才回来。进了屋便同姚姒回报,“姑娘,事情都办妥当了,人都给安排在了同福客栈。”
姚姒眸光沉了沉,最终还是问了出来,“她们如今可都还好?若是有人病了,就替她们请个大夫瞧瞧。”
“姑娘放心,这些我都会安排好的,只是……”张顺有些为难,他朝姚姒看了看,不知怎样说出口。
“说吧,她们所求什么?”姚姒一语道破,嘴角隐含了个讥讽的笑。
张顺叹了口气,“姚老太太想要见一见姑娘,其它人等都有所求。”他没有告诉她,姚老太太几呼是破口大骂,状若癲狂。
“我会见她们的,只是不是现在。”她朝张顺望着了一眼,又问道:“牢中可都打点好了,什么时候方便去探监?他如今怎样?”
这个他,自然指的是姚三老爷。她终究是有一丝不甘。
“都打点好了,明日巳时,我带姑娘去刑部大牢。”张顺想到自己在牢中所见到那人颓废的模样,只余一声叹息。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是时候未到,姚家算是得到了应有的报应了。
☆、第144章 了结
姚姒面上覆了层素纱,特地挑了身青色的茧绸禙子,行事派头尽量做到了毫不起眼,这才跟着张顺下了马车。望着面前说不出阴森的刑部大牢,想到赵斾在里头受了两个月的苦,心里就抽痛。她好不易敛了心绪,却又生了一股说不出的惆然。骨肉血亲,就算她再不承认对他有种恻隐之心,当看到那个人一身囚衣双眼无神,仿佛被抽去了魂儿一样的落魄。
早知有今日,又何必当初,为了所谓的荣华富贵,昧着良心做了不该做的事,落到如今这样可怜的下场,姚姒同自己宽慰,这样的人不值得可怜,可是心底还是忍不住的一阵难受。
带路的役使早就打好了招呼,把她二人引到牢前便悄身避了下去,张顺朝牢里打量了一圈,这是间单独的囚牢,倒也方便说话,他朝姚姒望了一眼,便朝一旁的阴影里退去,仿佛当自己是个透明人般。
姚姒感激的朝他颌首,幽幽朝牢里的人一瞥,他还是那付失魂落魄的样子,胡渣长了满脸,原本白色的囚衣早已污了颜色,蓬头垢面的样子,姚姒心里残存的怨忿再不复存。
“父亲!”这个词在她脑中过了千遍,终于喊出了口,她又轻声唤了声父亲,牢中的姚三老爷这才回神,牢中昏暗无光,他朝姚姒打量了几眼,女子面覆轻纱,看不清相貌,他仲怔了向息,问道:“你是何人?”话才说出口,就见女子摘了面纱,露出一张清丽无双的脸,那张脸赫然同自己有几分相像,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晴,喃喃道:“你是……姒姐儿?”
相较于姚三老爷的激动,姚姒的脸上却波澜不惊,望着头上已生华发的这个人,看着他眼中斗然燃起来的光亮,她沉声回他,“是我。”
牢中的姚三老爷这时已起身站到牢柱旁,顾不得自己蓬头垢面的样子,他朝姚姒伸出了颤抖的手,哀哀恳求道:“女儿,女儿呀,救救为父吧!你姐姐是恒王的侧妃,一定有能力救为父的,为父知道这些年苦了你们,是为父的不是……”
姚姒似怜悯的望了姚三老爷一眼,沉着声气打断了姚三老爷的话,“我救不了你,父亲,都到这个时候了,父亲难道还虚伪下去,我只想听父亲一句真话,为何对母亲那样残忍?你冷落她十几年不打紧,为什么要拿了她的性命?”
姚三老爷不自然的往后退了一步,眼神乱转,“没有,我没有害你娘,是老太太和老太爷做的主毒害了她,我,我确实不知情。”他复望向姚姒,眼中盛满了祈求,“你娘这样离世,我也伤心,在姚家,是老太爷做主,他说不能留,便是我也没得法子,你要相信我。”
事到如今,姚姒心里再不复任何的愧疚,这样的男人,怎么会是自己的父亲?多年的怨忿让她情绪失控,浓浓的失落直斥心底,她忍不住尖声道:“你不配让我叫你一声父亲,你告诉我,为何要出卖外祖父,难道荣华富贵对你来说,比甚骨肉亲情夫妻情份重要得多吗?我和姐姐姐自打懂事起,便再没见你一面,你便是这样为人夫为人父的吗?到现在你还在狡辩,我娘她死得有多惨你知道吗?你怎么就能那样的心安理得做你的二品大员呐?”
姚三老爷颓然的朝后倒退了几步,喃喃自语,“不,不是这样的,是你娘性子太过孤高而害了她自己。”
姚姒无尽的后悔来见这样的人一面,多说无益,她收起眼中的愤然,好半晌才平复自己的情绪,说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我只求你看在愧对我娘的份上,写一份放妻书,便是做鬼,我想我娘也不愿再冠你姚家的姓氏,更不想埋骨在你姚家的祖坟里,我要把我娘迁葬它地。”顿了顿,复道:“若你愿意写,我就出手把姚家一门妇孺赎出来,再打点人送她们回乡安顿,至于你,恕我无能为力。”
姚三老爷眼中有着愤恨之色,“你这是不孝,是忤逆,你娘她生是姚家的人,死也是姚家的鬼。”
姚姒冷冷的看着姚三老爷,怒极反笑,道:“我原想着你总该还残存了一些良知,看来你是良心都喂了狗去,写不写随便你,不过是要多费我一些心思罢了。你也说姐姐是恒王的侧妃,如今不该叫恒王了,该称太子殿下了,即便你不同意写放妻书,依着太子殿下对姐姐的宠爱,些等小事,想必会替姐姐完成心愿的,至于姚氏一门的妇孺,没入官奴,可真是报应不爽。”言罢,再不看牢中的人一眼,覆上面纱,旋身就要离去。
“慢着……我写。”姚三老你了颓然倒地,“我写放妻书,你……你莫为难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