娄师德同她谦过两句之后,便说自己还要赶回兵部交接职务,先行告辞离去了。
等他走远后,旁边才有一位青衣婢女走上前来,低声问道:“公主又何必欠他一个人情?这些事情,大可以交由我们暗中去办。”不过是多耗费些时日罢了。
太平摇一摇头,道:“你不懂。”
无论是娄师德帮她还是她帮娄师德,又或是谁欠谁一份人情,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娄师德已经同她牢牢地捆在了一起,就算日后想要挣脱,这笔人情账清算起来,只怕也大为不易。
此人有宰相之才,与他扯上关系,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太平在原地站了三两刻钟,听见户部里头依然熙熙攘攘,讨饶声斥责声不绝于耳,却依然没有一个人出来追她,便猜测此事多半会成。她转头望着青衣婢女,吩咐道:“我们回府。”
青衣婢女应一声是,又替太平取过车马。等她们全都上了马车之后,太平才放下车帘,转头问青衣婢女:“剑南那处如何了?你月前出发,却直到昨夜才回到长安,可是途中出了什么差错?”
青衣婢女答道:“回公主话,不曾出过什么差错,不过是途中撞上几场大雪,便耽搁了些时日。剑南那处地方,都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安置好了。前太子贤已无大碍,日前您让我们在蜀中寻的那些织锦、桑蚕、美酒,果然比在长安时还要好上许多。但是公主……”
她犹豫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您为何要费这样大的心力,在剑南布置产业?”
太平隐然笑道:“自然是狡兔三窟。”
她说完之后,又敛起笑容,正色道:“况且,先前我不是同你说过么?你家公主缺钱,很缺。”
眼下天色虽然已经放晴,道路上的积雪却依旧没有融化。车辇一路缓缓地驶过坊街,忽然在一处转角的地方,被一位崔府的小厮拦住了。小厮看上去有些焦急,却依然不曾失了礼仪,恭恭敬敬地向太平行礼过后,才从怀里取出一张捂温了的帖子,双手递到太平手中。
那是一张描金的帖子,落款处写着崔湜的名字。
小厮有些慌乱却依然口齿清晰地解释道:“小郎君本命奴将拜帖送往公主府,怎知奴一到公主府,便听说公主今早就出门了,也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奴听小郎君说事出紧急,便想着在半路上候着公主,大约能侥幸撞上。公主,小郎君他想要见您,事情很急。”
他说完之后,便跪在雪地上,端端正正地给太平叩了个头。
太平吩咐侍女将他扶起,又吩咐道:“今日没有大小朝,你们派个人去同阿娘说一声,我午后再进宫去罢。至于你——唔,你在前头带路罢。”
她指着那位小厮,又指着车夫说道:“跟着他,去崔府。”
崔湜府上距离户部不远,大约是崔尚书为了方便自己,才就近在户部旁边置办了一套宅子。她还没到崔府,便看见两个探头探脑的小厮在门口张望,等一见到她,便匆忙回府报信去了。没过多久,崔湜便亲自出来将她迎到了府。
太平走到半路,忽然回过头,望了崔湜一眼。
崔湜神色有些阴郁,恰恰同她错开半步的距离,而且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望他片刻,心中渐渐有些明悟,面上却丝毫不显,一路跟着崔湜入内,直到一处明堂前才停下来。
崔湜上前两步,又朝太平比了个请的手势:“请公主入内奉茶。”
这年头茶叶珍贵,崔府上便很喜欢用茶来待客。两人落座之后,便有侍女奉上了全套的茶团、茶壶和茶盏,然后用沸水慢慢煮开,再掺杂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崔湜一动不动地盯着跟前的茶叶,直到那些小小的叶子在沸水中沉了底,才有些沉重地开口说道:“今日请公主过来,是有一件事情,想要求公主帮忙。”
他挥手摒退侍女,然后垂下头去,声音低低的有些悲伤:“阿耶身为户部尚书,在任上却出了这样的事情,日后的仕途怕是完了。但无论如何,阿耶在这件事情上的罪名,都只是一个‘失察’……公主,我想求您一件事情。”
崔湜起身来到太平跟前,对她长长一揖:“阿耶的罪过只有失察一项。无论如何,都请您替阿耶斡旋一二,莫要让旁人罗织一些罪名,来陷害他。”
太平慢慢转着面前的杯盏,缓声问道:“只是这样?”
崔湜垂首说道:“只是这样。”
太平站起身来,望着眼前只有自己下巴高的少年,一字一字地说道:“若你阿耶的罪过只有失察一项,那他自然不会被别的罪名牵连。如果不是——”
她一字字极缓慢地说道:“莫说是我,就连圣人也保不住他。”
崔湜略松了口气,又向太平长长一揖到地:“多谢公主。”
他行礼过后,神色却不见缓和,反倒愈发显得阴郁起来。太平微垂下目光,一口口抿着跟前的清茶。茶水微烫,有一丝茱萸的微辛,却不会让人感觉到难以入口,久了却会让人感觉到齿颊留香。她慢慢地用了小半杯,便搁下茶盏,说自己还要回大明宫见天后,便不多留了。
崔湜又是长长一揖到地:“多谢公主。”
太平走后,崔湜才阴着脸,对一处无人的角落说道:“公主走了,你出来罢。”
角落里帘子一掀,崔挹黑着脸色走出来,皱眉斥道:“怎么说话呢,我是你阿耶!”
崔湜静静地望了他片刻,问道:“正常人家的阿耶,会躲在儿子身后,让儿子去替你求情么?”
崔挹一噎,指着崔湜“你”了半天,却你不出下文来。
崔湜仰头望着崔挹,淡淡地说道:“你要我同公主说的话,我已经全都说了。虽然眼下太平公主权势极大,却还没有到只手遮天的地步。若是有人想要罗织罪名陷害您,倒也罢了;若是恰好拔出萝卜带出泥……”他垂下目光,嗤嗤笑了一声:“……您终究是我阿耶。”
崔挹喜贪财利,这几乎是个公开的秘密。若是往日倒还罢了,眼下正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时候,户部又忽然出事,如果有人想要针对他这位尚书,那可真就是……
“你既然记得我是你阿耶,那就别试图教训我。”崔挹口气有些不善,“你阿耶我虽然喜欢金银财货,但什么东西该沾、什么东西不该沾,心里还是清楚得很。早年我确实得罪过几个人,再加上这些年安平房动荡不休,早有人看你阿耶阿祖不顺眼了。崔湜我同你说……唔,公主?”
崔挹蓦然睁大了眼。
堂外雪地里静静地站着一个人,约莫只有十六七岁年纪,一身的绛紫华裳,在皑皑白雪里显得分外突兀。她缓缓上前两步,开口说道:“崔尚书。”
崔挹心头一凛,下意识地想要退缩,最终还是无可奈何地上前两步,长揖道:“公主。”
崔湜回过身来,看到去而复返的太平,先是一愣,然后渐渐地有些心惊。但他只愣了片刻,便回过神来,也上半步,同崔挹错开一段距离,然后也长揖道:“公主。”
太平缓步走上前来,目光逐一扫过崔挹和崔湜,最终又停留在了崔湜身上。她静静地望了崔湜很久,才低声唤道:“崔湜,你上前来。”声音中竟有着几分怅然。
崔湜慢慢地走上前去,在太平面前站定,又低唤一声公主。
太平目光在他身上转了几转,又摇了摇头,继而对崔挹说道:“户部丢银的事情,我或多或少也牵涉到了一些。请崔尚书放心,若是有人借此罗织罪名,我自然头一个不会答应。”
崔挹神色一松,诚挚地和太平道了声谢。他知道公主将会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替太子处理朝事;只要公主这一关过了,那天后那一关多半会过;只要公主和天后那一关过了,圣人那一关也多半会顺利通过。至于大理寺和宰相们……他为官多年,还是有一些势力在的。
太平见崔挹神色平静,心中也有些拿不准了。她转头望着崔湜,温和地说道:“你随我来。”
崔府后头有几处相当僻静的园子,上回太平来时,恰好经过了那些园子,便记住了。她扶着侍女的手,慢慢地同崔湜走到其中一处园子里,又挥手命侍女退下,然后问崔湜道:“你老实同我说,崔尚书除了这回失察之外,是否还有其他的过错?”
她停了停,又道:“莫要想着瞒我。若是瞒得多了,到时候你、我、崔尚书,都落不了好。”
崔湜抬起头来,望着太平,摇头说道:“我不知道。”
他面上渐渐浮现出一些若有所思的表情:“虽然我不知道阿耶有没有其他过错,但我却知道他是为了什么烦恼。公主,崔家上下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安平房,只等阿祖阿耶在族中出错,便要永远失去当宗长的资格。有些事情,不管阿耶有没有做,都能变成他做的。”
他一番话说得很平淡,像是看透了世事,又像是在为阿耶和阿祖的事情烦恼,但面上的阴郁之色却久久不散。忽然之间,一角薄纸从他的袖中掉了出来,又慢慢地飘落到了雪地上,沾了不少冰雪。那上头密密麻麻地写了许多小字,大致都是田产庄子铺面之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