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青盈随意摆了摆手,忽然想起来:“露珠姑姑,你最近可有见过太上皇身边的小顾公公么?”
露珠姑姑摇摇头:“太上皇迁居天祈园之后,小顾总管便很少回宫里。不过奴婢听说小顾总管很得到太上皇的赏识,升为副总管之后比太上皇身边的大总管还要得力。如今在天祈园里,人人都敬着小顾总管。”
“知道了。”纪青盈点点头,心里的滋味也是复杂至极。顾川的年龄比她还小些,如今不过十七岁,却在暴戾刚愎的太上皇身边这样如鱼得水,那当中是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实在很难想象。
随着越来越多记忆的解锁,其实纪青盈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以前的纪青盈与顾川之间绝对有着深厚至极的感情,虽然她无法真正继承原主对旁人的感觉,但即便是在她穿越之后与顾川的几番接触,她也能感受到顾川的情感真挚。只不过如今的她即便是与靖帝两情相悦,手中也没有什么实力能帮助顾川。
纪青盈又发呆了片刻,靖帝便回了寝殿,直接打发了露珠姑姑出门,又悄悄到她身后:“想什么呢?”
纪青盈吓得一激灵,不过转身便又直接扑进靖帝怀里:“吓死我了。”
“哪里就吓成这样,这寝殿不是朕进来,还能有旁人么?”靖帝好像没有太过追究纪青盈的情绪,直接揽着她回到床榻边,“刚才跟聂天北罗慎商议了一下,今年的夏苗还是办。既然有人有心找事,那就给他们机会便是了。只是在猎场里,到底机会多些,朕会给你布防,但也不能太过引人注目,那样反倒不好。明白么?”
“明白。”纪青盈随口应了,主动依在他怀里躺下,颇有一种抱枕翻身做主人,要拿皇帝当抱枕的气势。
“不过就是写了半个时辰的字,哪里就累成了这样。”靖帝嗤了一声,不过也没有推开纪青盈,还是任由她像只小八爪鱼一样挂在自己身上,又轻轻抚了抚她的背,直到纪青盈的呼吸渐渐绵长安稳,才也阖眼睡了。
这一个午觉睡起来天都黑了,靖帝索性就直接将纪青盈在乾熙殿留了几天。反正因着蕙昭仪的病况调养,以及宁妃的分权之时,如今六宫情势紧绷非常,反倒没有人会注意本就专宠无双的纪青盈到底歇在哪里。
而翊卫司寒统领的英名则是两天之后就得以验证,人证物证都找了出来,结论是蕙昭仪吃了一样严重过敏的果子,那果子一般人吃是没有问题的,但蕙昭仪过敏严重,又误饮了相克的茶饮,才会让情况雪上加霜。至于后院倒毙的宫人,则是以为自己所送的水果有毒,又怕难以自证清白,才畏惧自尽。
这一番结论听得纪青盈目瞪口呆,不过寒统领立刻补充道:“有关宫人自尽之事,当中必有宝瑟宫宫女的误导恐吓。另外蕙昭仪自称不知自己不能食用香果、也不知香果与七宝茶相克之事,臣以为当中仍有可深究之处。”
“将此事写成本章。”靖帝完全没有意外之色,“若是宣威将军问起,直接给他便是。”顿一顿,又道,“另外还有一事,便是月末的夏苗。如今太上皇那边的情形如何?”
第118章
“太上皇近来身体好了不少,心绪也平和安稳。此事百官皆知。”这位寒统领非常言简意赅,不知是否是因为纪青盈也在场的缘故,说完这句话便没有详细解释了。
但这里头的意思其实也不必详细展开,毕竟“太上皇”本身就是个尴尬的存在,历朝历代以来,即便是皇帝身体不好或者软弱无能,也很少有在盛年之时便提前退位的。九五之尊的大权交接是与任何权位的交替都不太一样,其他的权位无论是辅臣权臣,甚至青宫储君,说到底都可以有起有伏,便是一时失足,将来也未必没有翻身再来的机会。
而皇位一旦交接,就再没有翻转的余地,至少是没有和平翻转的可能性了。那么眼前肃帝将“身体康泰”的消息宣扬到百官皆知,是个什么意思?
“知道了。”靖帝沉吟了片刻,才颔首道,“既然太上皇身体康泰了,夏苗也就势在必行。从今日起,天祈园内外的进出,朕就托付给寒统领。当中的进退拿捏,一定要谨慎。”
“是。”寒统领显然是与靖帝早已有了默契,当即躬身行礼,便即退下。
“太上皇是真的身体好了吗?”纪青盈想了想,便低声问靖帝。
靖帝又沉默了片刻,才摇头道:“这件事,朕也拿不准。太上皇退位前,不惜一切地保住了傅妙庄,这里头说是有什么多年的情分云云,那都是给外人听的。朕估摸着太上皇的心思,许是借着傅妙庄找药。”
“找药?”纪青盈不由重复了一次,随即明白了靖帝的意思,“太上皇是觉得既然傅妙庄能弄来那些助兴的药物,就也能给他弄来治病的药物?”
“能不能治,未必是最要紧的。”靖帝唇边浮起一丝冷笑,“外人看着是不是好了,能不能做出个样子来翻天覆地,才是太上皇真正在乎的。”言罢便拍了拍纪青盈的手背,“好好预备着罢,今年夏苗肯定热闹得很。”
纪青盈在肃帝的问题上终究不便多言,靖帝再如 何算计、鄙夷甚至憎恨他的父亲,那也还是他的亲爹,将他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
很快宫中便忙碌起来,夏苗秋狝,一直都是大盛皇室田猎之中较为重要的庆典。靖帝虽然不喜爱武事与狩猎,但自在青宫之时便行事严谨,又驭下严厉,因而礼部与宗景司,并翊卫司羽林营各部,皆预备得慎之又慎,战战兢兢。
相对而言,其实后宫反倒平静得多。
宝瑟宫蕙昭仪“中毒”之事看似来势汹汹,然而一盆狗血还没泼出去,便被寒统领的调查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压了下去,宝瑟宫闭门调养,福贵人禁足仍旧,而宁妃的统领六宫事务之权被英淑媛和纪青盈分走了一部分之后,也是同样再打不起精神操持撺掇什么花会茶会诗词大会了。
于是到得四月底预备后宫夏苗行程的时候,毫无意外地就只有纪青盈一人伴驾随行。理由很简单,蕙昭仪身体仍未康复,虽然结论是误食了冲克的食物,但是蕙昭仪这一病却养了数日。那么自然是不能参与夏苗行猎的,至于仍旧禁足的福贵人,还有奉旨“养病”的敬才人也不能去,在这种情况下,英淑媛主动请旨表示自己要留下来照应后宫。毕竟历年皇室行猎的日期都是有一定的变动余地,短则几日,长可十数日,那么后宫总是要有人照应的。
英淑媛请缨之时,靖帝立刻许可,并且因此而嘉赏英淑媛善识大体,处事合宜,当即晋封为正三品昭仪,与蕙昭仪并肩。
在靖帝微妙的后宫格局之中,妃嫔们对于“承幸”之事都已经没有了什么急躁的期盼,愿意不愿意的都开始耐心下来。反倒是协理六宫的权力还值得争一争,因为宁妃理事的才能并不出众,靖帝的不满也显露了不止一次,那么从长远来看,若是能从这个方面向上走一步,或许也是一条在宫中生存体面的路。
所以当靖帝嘉赏了英昭仪之后,宁妃立刻表示自己才是后宫位分最高的妃嫔,连英昭仪都可以留下来照应,自己更是有责任有义务而且也有能力照顾好后宫。
这种情况下,仅有的尚未表态的妃嫔就只有位分比纪青盈还低了不少的夏荣华与虞宝林,结果自然可想而知。
于是四月二十五,天尧元年的首次夏苗行猎便正式开始。虽然祭天等正式大典上靖帝并未让纪青盈露面,但是到了黄昏时分,整个朝元猎场便无人不知,那位闻名已久的红颜祸水,还在东宫时便得到靖帝专房专宠的纪氏,如今又伴驾而来。虽然还是象征性地为设置了单独的妃帐,但那帐幕离靖帝的龙帐连十丈都没有,根本就是走个过场。
专宠至此,连素来厚道的谦王爷都忍不住温言劝了靖帝两句:“萱嫔服侍皇上忠贞恭敬,皇上疼惜偏爱,也是有的。其实皇上实在喜爱萱嫔,也不妨再升一升。只是这中宫之位,还有随行伴驾等事,若只有萱嫔一人,到底不大妥当。皇上当初既然迎娶了其他的臣女入宫,还是要适当想想臣子的颜面。君为臣纲,天经地义,但皇上仁厚,想来也不欲让臣子们太过难堪。再者,树大招风,皇上若是能稍微平衡一下后宫的格局,对萱嫔也未必不是好事。将来日子还长着,皇上又何必急在一时呢?”
谦王爷是有名的忠厚长者,在皇室宗亲当中口碑极好,便是刚愎暴戾如肃帝,多年来也一直非常宽待这位兄长,而在上位过程中对谦王爷多有倚重的靖帝就更不必说了。
因此当屏息立足于屏风之后的纪青盈听见谦王爷的这一番言语,小心脏又有些不那么□□定了。要说敬才人乔娥眉说些类似的言语,那其实都是拿着冠冕堂皇的利害关系给自己的私心打掩护。可谦王爷说出来,那就是实打实的忠言劝解了。
这时便听靖帝沉默了片刻,帐幕中只能听见外头的晚风拂动帐幕与草丛的沙沙轻响,还有护卫们巡防走动之间的猎甲粼粼。
纪青盈不由将自己的呼吸放得更轻,几乎恨不得停下了才好,背脊本就不自觉地有些僵直,此刻整个人都几乎是凝固住了。
“伯父说的在理。”靖帝的迟疑与沉默并没有持续太久,几乎就在纪青盈开始渐渐焦躁的那一瞬间开了口,“中宫,后宫,的确样样都与前朝连在一处。朕也是想看看,这样情势都耐不住的臣子到底是哪一家。前几日朕请寒统领到内宫的事情,伯父也听说了吧?”
谦王爷轻叹道:“是,听说了。皇上请了寒统领,阖朝上下都明白皇上的意思。”
靖帝唇边浮起淡淡的讥讽:“朕请寒统领插手这件事,便是要给朝臣们一个不偏不倚的交代。欺君之罪到底是什么分量,宣威将军府也好,誉国公府也罢,最好还是警醒着些。他们与其整日里惦记着朕的内眷,还不如好好思量自己的本分。”
以靖帝惯常的风格而言,这话其实已经算是含着杀机、可说是极重了。
“是。”谦王爷也沉了沉,才躬身应道。
“但伯父的意思,是作为长辈的厚意,朕是明白的。”靖帝的声音越发温和,“朕自少时便不得太上皇与先太后喜爱,前途未卜之时,伯父的多番照拂教诲,朕从不曾忘怀。只是这君臣之间,能不能有这投桃报李的情分,也不全由得朕。往远处看,有当年的晏阁老之事,近处也有栾氏一族。”顿一顿,便改换了称呼,“子侄虽然心里仰慕伯父的宽厚,却也无法当真行效。如今——”再沉吟后,竟提了声音,“青盈,过来为伯父倒茶。”
纪青盈在屏风后登时一个激灵——不是说好就跟谦王爷说两三句话,才让她在这么个尴尬的位置稍等一等?怎么这就将她叫出去了?而且刚才的话题,也实在有些微妙。
可是靖帝这样叫了,她总不能不出去,赶忙用最快的速度压下心里所有的震惊混乱埋怨,抿了抿鬓发便从屏风侧面绕了过去,先向靖帝与谦王爷微微一福:“皇上,王爷。”
“萱嫔娘娘。”谦王爷起身还了半礼,完全没有因为靖帝一再的温和敬重而丝毫忽略君臣之别。
“青盈,给伯父倒茶。”靖帝向纪青盈微微示意她手边的茶器。
纪青盈在蘅芳宫的时候自然也是学过宫中的茶艺,虽然谈不上多么优雅高超、引人注目的技艺,但在蘅芳宫做了多年宫女,在侍奉茶水方面还是熟练非常的,当下也不好多想,便依着靖帝的话倒了一盏茶,亲自奉给谦王爷。
“说到朕的难处种种,知我者莫如伯父。朕自垂髫至今,无一日不殚精竭虑,多忧多思,少安少乐。”靖帝自己也起了身,谦王爷忙微微躬身,双手将茶盏接了。靖帝又道:“如今朕身边可谓妻室者,唯此一人。这一杯茶,还望伯父不要嫌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