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元书眉毛上扬,笑道:“陛下不要着急,还有一桩事没成。”
苻秋抓着栏杆的手指发白,他隐约害怕着,东子其实已经不在了,他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怀疑薛元书只不过编织了一个谎言骗他。
就在他醒来的那个晚上,薛元书信誓旦旦担保东子没事,住在一个“安全的地方”,并告诉他,出于忠于暗卫的职守,只要苻秋能留下一个亲生的儿子,废八王之子的太子之位。
“臣立刻让皇上见到他,否则臣这颗头就割下来给新太子当球踢。”
两人对这个“他”是指谁都心知肚明,皇帝虽不很甘愿,端起快凉了的肉糜粥一口干了。
一切都在秘密安排中进行,姜松频频出现在承元殿与苻秋议事,文武并举的考试制度在这一年秋天给大楚带来了新的希望,这次的门生,不是袁光平的,不是方靖荣的,两个已经作古的文臣,留下的双方阵营发生了微妙的动摇。
空出来的两个位置由刑部尚书和礼部尚书代理。
这些都不是让苻秋头疼的,最头疼的是到了夜晚。
“请皇上抽取牌牒。”太监捧来个象牙竹签筒,按照他和薛元书的约定,他的后宫得雨露均沾,这样能增加太子出生的几率。
起初苻秋简直难以接受:“朕又不是种马,而且……而且……”苻秋几乎难以启齿,双拳攥紧,就想揍到薛元书的脸蛋上,他不知道东子后不后悔救薛元书一命,他是肠子已经悔青了。
“朕将来怎么好对他解释……”
那一瞬间薛元书的眸中有种难言的同情,很快就消失了,快得苻秋不得不怀疑是自己看错了。
“陛下放心,他不会介意。”
什么叫不会介意!苻秋心头怒号,那时候他完全不知道,薛元书此话说得有理有据,并非欺骗。
又一年冬季来临,老天爷似乎终于决定对大楚人民慈善一些,相对往年,这是一个暖冬。第一场雪在腊月初八降临,矮墙后升起袅袅白雾,湿漉漉的雾气带着腊八粥的甜香。
“师父!”虎头虎脑的少年推开一扇简陋的柴门,手里拎着两挂又肥又大的腊肉,腊肉很沉,他气喘吁吁地进了门。
年轻靓丽的妇人手持一柄大勺,正在搅动大锅里红红火火的腊八粥。官绿色的头巾将她乌黑油亮的头发高高束起,她扭头看向院中树下那个垂头看书的男人,以目示意少年过去。
少年人点了点头,轻手轻脚走过去,忽然低下头,在男人耳边大吼道:“师父——爹让我送点腊肉来!给您拜早年!”
男人耳朵动了动,抬起头,冬日温暖的阳光在他瞳仁里呈暖金色。要不是那眼睛太漂亮,一般人总会被他的小半张伤痕斑驳的脸吓到。少年显然已经很熟悉了,径直去了厨房,出来时已洗过了手,给男人揉捏两条没知觉的腿。
“爹叫我问问师父什么时候打算回京城!还叫师父带着我一块儿去!”
男人仿佛成了一块石头,一动不动,直到徒弟摇他的胳膊。
他想了想,朝一旁妇人道:“待会儿这些粥拿到城里去分给穷人们吃,给秋明打点行装。”
姜秋明高兴得差点跳起来,没想到这么容易,师父也没有父亲信里说的那么难说服嘛。要知道姜松的来信中交代:他要是不来,你就把他连人带轮椅绑了来,有啥事爹给你担着!
然而,次日一早,姜秋明就发觉自己完全想错了。
“正芳姐,怎么就你一个啊?”
他们站在村口,花正芳把姜秋明的包袱接过来,肩膀上一左一右各背着一个。
“袁先生不去,让我护送少爷回京。”
姜秋明把包袱朝地上一丢,登时急了,“不行不行,我爹说了,无论如何要请师父回京,不然他不给我开门!”
花正芳板正端丽的脸抬头看了看,天色还很早,这个时辰袁歆沛一般还没起床。他最近两年,起床的时辰越来越晚,遇到阴雨天索性就不起床。
“请少爷稍等。”花正芳将鞭子和马缰放在姜秋明手中,翻身下车。
第80章 双飞燕(2)
京城的第一场雪在腊月十五总算停了下来,虽然只停了半日。
姜松翘腿坐在院子里拆信,他叫人在湖上搭了个台子,遥遥能望见对岸的一个小戏台。
碧瓦之上,白雪堆积。
豆腐西施轻轻搅动碗里的人参鸡汤,吹得温热刚好,正要往姜松手里放,姜松抬起眼,张了张嘴。
眉眼清秀的女人嗔怪地笑了笑,勺起汤来喂他。
“少爷已经启程了?”
姜松刮了刮她的鼻子,宠溺道:“这么聪明,爷没白疼你。”
“那位大人可也回来了?”
姜松站起身,没有立刻回答,他的脚下,视线所及之处,已结成了冰,冰上有几个美婢手拉着手正在嬉戏玩闹,其中一个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姜松摸了摸发白的鬓角,叹出一口白气来,转头看他的女人,问:“那年让你来照顾我儿,真的是委屈你了。”
岁月都委顿在女人一个温婉的笑之中,她说不上漂亮,但过于白皙的肤色以及难言的温柔,是多少女子都敌不过的。那时姜松在街市中看见她,一眼就相中了,他想,只有在这样温柔的怀抱中长成的儿郎,才会有保护一切的勇气,因为见识过柔的脆弱,才能锻造出钢的坚毅。
当然这一切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姜秋明也不会知道。
“不委屈。”她眼波如水,姜松笑看她一眼,道:“秋明大了,爷老了。”
纤纤素手拨弄姜松鬓边花白的发,她低身亲了亲他的额角,“爷又在胡思乱想了。”
“你知道我年轻时,杀过多少人吗?”
女子沉静下来,她永远知道,在什么时刻该闭嘴。
“要是……”姜松迟疑片刻,眼中带着某种期盼,“我是说要是,将来离开京城,我成了一介布衣,只有一亩三分田,你还会跟着我么?”
那手停在他的额头上,柔软的,年轻的,皮肤上带着甜甜的香气。
“爷又在胡说了,您是大楚的肱骨之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