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才听姜松答,“不好打,北狄同大楚不同,扈阳只是个都城,他们可以退到河边去,退到草原上,他们祖先就在草原上。老幺这回去孤军深入,对上的是再无退路的北狄骑兵。这仗本可以不打了的,从前大帅说的也是,赶出扈阳即可。五万人已经出发,你手底下这一万现也不会派出去。一出了扈阳关外,老幺的部队行踪便是个谜,除了军报,再难追踪。”
模糊的光线令姜松的脸显得神秘,他把最后那点茶喝干,再不说话,拍拍屁股走人。
兵是东子要的。苻秋心想,给便给了,手底下没兵熊沐还守着,袁锦誉也还在,刺杀来了两波,熊沐当暗卫不是假的,个个打得脸蛋儿开花。
不过都是些死士,被抓就自尽。
现也不用审。
反正不是八叔就是十叔,要不就是他们手底下的狗腿子。眨眼春来,冰封冻解,扈阳城郊,日日人来人往,净是踏春的北狄人。
紫云两姐妹也让熊沐带着出去逛过几次。
苻秋精神恹恹,药照吃,等着东子回来。但时光这玩意儿,便是你越盼它快走,它就偏不走。春末,前线总算来了消息。
苻秋午饭吃过,坐在院子里吃茶翻书,讲的是大楚旧年间一员大将功高震主被灭族的事。
檐下他养的两只雀儿叽叽喳喳闹得人头疼。
“少帅,大帅让您过去一趟。”报信的兵慌慌忙忙跪在地上,跑得快,喘得厉害。
苻秋暗觉有点不对劲,旋跟着他去找卫琨。
一进门就看见地上放着那眼熟非常的东西,一柄重剑,黑沉沉的剑身上厚厚一层血泥,腥气卷挟杀气扑面而来。
苻秋眼前发黑,姜松在旁扶了他一把。
“这些东西,你可认得?”卫琨问他。
重剑、黑甲,双鱼玉佩是方家给苻秋的信物,他转手让东子收着了。
苻秋膝一软,两眼擦黑,从桌上抓过玉佩捏在手里,喉咙发干,一把抓过报信的兵,手提着他领子,喝问道,“怎么回事,东西从哪儿来的?!前线出事了?”
姜松忙把他拉开。
士兵跪在地上,“半月前大帅派了一小支部队出去侦察,在黑沙河一带发现残兵……举的卫家黑龙旗,死了不少人,岸上有近千具尸体……”他头几乎贴地,声音发颤,“堆在外头,被野兽啃得认不全样子。有人认出这把剑……”
苻秋悲痛大叫一声,几乎要晕过去。
姜松把他架着,不断在他耳边说话,他双目发红,只直勾勾盯着那把剑。
“兄弟们把这把剑的主人带了回来……只是路上耽搁得久,又开了春天气回暖,样子很不好看。”
士兵全然不敢看苻秋,若不是姜松架着,恐怕发了疯的少帅要冲过来把他砸扁。
“大丈夫为国捐躯,论好看?!”卫琨怒道,“带进来。”
士兵连忙磕头,出去叫人。
卫琨提着苻秋肩膀,让他坐在椅中,外面急匆匆脚步声跑过。
“人还没见到,未必就是他。”卫琨沉声道,皂靴行至门边,比苻秋还想先一眼看见袁歆沛的尸体,这想法令他手指隐隐兴奋地抖动。
恶臭自草席掀开散发出来,士兵哆嗦着在地上磕头,“棺材太大不好运,便先用草席裹着,找马车运回来的。”
姜松木着一张脸,显是见惯了死人。
卫琨手指动了动,在尸体身上摸了摸,那尸体已算不得一个人,暴露在外的皮肤几乎都留下了虎狼啃噬的印记。
苻秋吸一口气,站起身,又坐回去,眼睛刺痛,他一手紧按额角,听到卫琨宣判。
“这个,认得?”卫琨从尸体腰上摘下一物,丢在桌上。
紫黑色干涸的血迹粘黏在上头,是虎符。
苻秋喉头一哽,忙跑出门去,蹲在廊下一阵干呕,泪水夺眶而出,他紧咬牙关,与东子朝夕相伴的日夜浮光掠影般飞快闪过。半晌方强撑着站起,缓步走到尸体前,他右手本握剑,被啃得露出森森白骨,指节仍保持着屈起,是握剑的姿态。
“五万人,一个都没剩下?”苻秋冷声朝士兵问。
“咱们的人没全回来,查到下落便让信鹞来报,这几日还没有消息。”
近在眼前的尸体阵阵恶臭,脸上尽是肉泥,半边脸颊全然凹陷,能看清侧旁牙齿。苻秋死睁着眼,直看得难以呼吸,姜松才把他从地上拖起来。
不料苻秋猛然一挣,姜松大喝一声,“别动!那是尸体!少帅你……”
所有人都要吐了。
只见苻秋抱起尸体,贴着他的脸轻轻摩擦,宛如抚摸自己的情人。
卫琨喉头上下,沉声道,“给他们留点时间,做个告别。”
靴子走到门口,顿了顿,姜松被他看了眼,也走了出去,关上这间屋。
听见关门声的刹那,苻秋这才抖着手去扯东子的裤带,他的手抖得太厉害,仍无法解开,干脆坐到东子身上,脚底下感到滑腻,手上残碎的肉被踩坏了。
苻秋满头冷汗,忍着难言的腐朽味道,使劲一扯。
长裤总算被他扯了开。
黑甲是后来脱下拿回来做证物的,身体在铠甲的保护之下没有受损。
扈阳以北气温更低,苻秋手指在尸体大腿上翻看,皮肤已经变色,但因前段时间的低温,依稀能辨出皮肤表面没有东子身上那道狰狞长疤,也没有麒麟纹身。
苻秋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汗流浃背,薄衫紧贴在背脊上,印出一排漂亮的脊骨。
他松了这股劲,居然有点爬不起来。
半个时辰后,屋内传出一阵嚎啕。
院中,树下,卫琨眉头紧锁,一掌击在树上,抖落一头树叶。
姜松一面替他整理,一面叹道,“哭出来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