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良功道:“父亲跟我来,我们一面看,一面说。”
林铭玉跟在宋家人身后往船坞走了一遍。这船坞占地极广,因设在码头边上,里边倒有一大半是浸透在海水中。船坞里停着五艘大货船,有的木料已经开裂,十来个工匠在上面敲敲打打地修补。
这种效率,林铭玉一看就皱了眉。不用他说,宋清明已经不满:“工匠怎的这般少?我不是已经说过,要赶在下月初把船都修葺好了,这五艘船回来这半月,竟只修好了两艘,如这般一艘一艘来修葺,何时能够试航?我的话也不管用了?”
宋良功道:“父亲想岔了,不是工匠们怠慢,实在是他们也腾不出身手。”他一招手,让管事把船坞的出工记录拿出来,翻给宋清明看:“父亲您看这处,还有这处……”
他指了几个地方,宋清明看了便陷入思考。良久,他才道:“这不对,咱们的船只虽然有旧船,但船坞里工匠不少,还专有一个工匠房是造新船的。去年冬,二十艘旧船需要修葺还罢了,每岁年根下,旧船全面检修,这是咱们家的惯例。但今春船都是修葺好的,怎的方过了数月,便有五十余艘待修的?莫非年根前的旧船未修不成?”
宋文宁也看了记录,不解道:“就算去岁的旧船未修,咱们家的新船是占了六成的,总得九十余艘小船,未必旧船就全都坏了?新船方下了水也坏了不成?我记得今春才换了一批旧船,如今坏船数竟已过半,若非是发生大风浪,怎的损坏如此之多?”
宋良功连连点头,似是赞同:“不错,若非大风浪,不会损坏如此之多的船只。不仅如此,咱们停在码头上的两艘大货船船舷也坏了,今日工匠们就是去了码头,忙着抢救那两艘船,如今船坞的人才这般冷清。父亲,您也看出问题了。事有反常,必然有妖。儿子这些日子便是在调查此事。因船只损坏程度不一,今日一二只,明日三五只,竟无人引起重视,儿子忙着他事,疏忽至此。没得出因由,实在不想声张,今儿方找您汇报,却未想到发现那畜生做的蠢事,实在是惭愧!”
宋清明哼了一声,道:“你可是发现了什么?”
“不是确切,也是□□不离十了。”宋良功道:“我让人查了这些船损坏的因有,有说是风浪的,有说是拼斗的。我又查了损坏程度,发现一见怪事。这些船竟都是坏得蹊跷,不说损毁程度如何,偏有一共同之处,便是修理起来最是耗费工夫。不需要花多少银子,只要花细磨工夫,皆能修好,更无一艘是毁了不能用的。修之费力,弃之可惜,竟像是为了拖延咱们的时间似的?管事的们正如儿子猜测的这般,无一人想要弃船,便让工匠们修葺,如此一来,等这些船能够用上,咱们的大货船船期却是赶不上了。”
宋良功叹了一口气:“等儿子证实这件事,立马让工匠们不需修葺小船,只管好生修葺大船时,偏今儿码头的两艘大船被人断了弦。儿子正是要向您禀明这件事,只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宋清明怒道:“这些该死的贼子,前头挤兑了我们还不够,如今竟然使出这种小人伎俩,实在可恨!”
“可不是?父亲,这便是那几家合伙来打击咱们呢。我看货舱那帮记事的,与这些租借咱们家小船出海的船工都已经被收买了。现在咱们除了罚些银子,还能如何追究?说到底,如今管着海运的还是朝廷,事情闹大了,便是咱们想要收拾也难了。那一家,可是京都里来的。”
宋良功伸出两根食指比了比,林铭玉对照着涂凌光先前给他普及的海运各方势力,知道他这是在暗示,挑事之人有京都二皇子,忠顺王府下面的人。
宋清明闻言一震,脸上震怒的神色便缓缓收敛起来,转而严肃地看了宋良功半响。宋良功始终皱着眉头,神色里满是无奈。
“林贤侄,老二说的话,你可知道是何意?”宋清明老眼锐利,含着分辨不清的精光:“我宋家树大招风,已经惹了京都里那位的眼红,你要与合作,可是要承担很大的风险,并且老夫并不能保证,这场争斗会不会牵连到你,甚至把你拉下水,翻不了身。贤侄,趁着如今老夫还有三分家财,若你改了主意,还来得及。”
林铭玉一笑,竟有些意气风发的感觉:“宋老考验我呢,我说过,我林铭玉说的话,做的决定,是自己做的主,就能承担起后果。你放心,咱们是商人,在商言商,又不犯事,京都里的贵人手眼再通天,总也逃不过一个国法。王府之上,还有朝廷。朝廷是谁说了算,我想普天之下,无人不知吧。宋老,你有话还是直言的好,毕竟咱们合作就是一条船上的人,若对自己人,还需要动心眼,恐怕才会叫旁人钻了空子。”
“呵呵……贤侄聪明过人,是我小心过头。贤侄不要误会,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宋某就赌了这一把,跟你合作到底了。”
宋清明说得好听,其实也是因为他别无选择。林铭玉很清楚,如今的形势是福建海运上的强龙已经看不过宋家为首的地头蛇,企图吞并他的地盘,而且这企图只怕是已经势在必行。宋家之所以看重自己,还是因为自己身后站着涂凌光,哪怕涂凌光明面上没用掺合进来,只要林铭玉住在将军府一日,他与涂凌光的关系就断不了。
如今,哪怕自己不做任何表态,也是宋家求上门来的时候。宋清明清楚这一点,偏要装糊涂,说得好像卖了一个天大的面子给林铭玉一般。既把林铭玉的身份捧了起来,又把自家的气度抬起来,果然姜是老的辣,这脸皮就非常人所能比!
不过林铭玉并不介意他这点儿小心思,这对他来说,是难得的机会。
宋清明等人已经走到船坞办事房内,他对宋良功一点头,不一会儿,就见宋良功捧了一副图纸出来,摊开在方案上。
宋清明道:“如今形势紧迫,我也不说虚的了。这是咱们福建本地的海商势力图,贤侄请看此处……”宋清明指的是用厚重墨笔圈出来的一块地方,占了福建几乎四分之一的地盘:“这就是顺昌海运的势力范围,是如今福建最大的海盟势力,主事之人叫做王重,据说是忠顺王府大管事王勤堂弟。这人脾气暴烈,气焰嚣张至极,如今福建地区大半的中等势力海盟都依附于他。这人是咱们主要的竞争对手,这次的事情,就是他在背后指使的。”
林铭玉点点头,于是宋清明继续指着另一处,与顺昌海盟势力小了近一半,与海岸线交接比较小,势力狭长的地方,道:“这便是咱们宋氏海运,这图是两年前画的,如今咱们的势力,其实已经收缩了一些,不如这图上之多了。”
宋清明感慨了一会儿,又指着几处比较大的势力,一一与林铭玉介绍。林铭玉注意到,紧挨着宋氏地盘的,另有几处圈画出来的重点,只是势力不及宋氏一半。之所以引起林铭玉的注意,是他们一个共同的优势,那便是整个势力圈都是沿着海岸线分布,若是与宋氏联合成整体来看,正好形成一个几乎囊括了三分之二海岸线的势力带。并且势力带可向海外扩张,亦可以向内补给,正是拥有格外完美的发展前景。
林铭玉当时就有些心热。
宋清明看了看,却立刻泼了一盆冷水:“这几家不提也罢。不争气的玩意!”
第五十九章
宋清明说起顺昌海运也未透露出如此明显的憎恶偏向,让林铭玉好奇不已。如果是别的事,林铭玉还能本着尊重别人的*,不去打听,但这几个势力圈是他计划想要联合的,事关利益,他不得不出口相询。
宋清明还是不愿意多说的表情,林铭玉只好把自己的计划说出来,他就不信,这老头不心动。
宋清明眉头一挑,没有说话,而身边的宋文宁已经意动,上前道:“太爷,事情都过去这么些年了,福建知道的人也不少,有何不可说的。我看林贤弟这个主意极好,这是我们的机会,我们应该试一试。”
宋文宁是宋清明极为重视的孙子。他子嗣单薄,只有二子一女,但两个儿子都是能干的,一气儿生了六个孙子二个孙女。这六个孙子里边,又有一个天资极为出色,小小年纪就透露出在文章上面的天赋来。别人都说宋家是鸡窝窝里出来个金凤凰,这根就不像。但宋请明却不是这么想的,他总觉得,只有这个孙子是最像自己的。自己小时候文章功课也是好的,只是家里没落了,耽搁了。宋文宁这天赋,可不就是老天爷补偿自己,把自己的文才传到他头上。因此,不给他安排实际事务,不是看不上他,而是不愿意这些分了他的心。
在他心里,这个家的家业,以后都是要给宋文宁的。给他考进士,给他做官,给他平步青云。所以,他一面看重这个孙子,不让他管事,一面又带他观摩家里的产业,重大的决定也不避着他,让他知道,自己手里有多少筹码。宋清明的心思,宋家人都知道,但没人敢说什么。
因此,宋文宁说出这番话,宋清明也并未生气,反而真的认真思考起来。
等宋清明露出释然的神色,林铭玉便打起精神,听他说道:“说起来,事情确实过了很久了。这三家是福建本地的老家族了,跟咱们宋氏一起,当年在福建也是声名显赫。钱氏海运善于贩茶,常春海运丝绸做得最好,黄氏海运瓷器独有销路。我宋氏海运均有涉及,路线最广,因此势力也往内地扩张得多。本来咱们四家进水不犯河水,各自做各自的生意,宋氏与其他三家均有合作,都相安无事。自从那件事,咱们四家却断绝往来,却成为仇家了。”
宋清明脸上显出悔恨的神色,目光悠远,回忆道:“老夫有一个女儿,闺名慧娘,是老来女,最得我与夫人的宠爱。她自小就胆子奇大,最爱海上营生,每每爱扮作男子跟她兄长们东奔西走。老夫爱女心切,从来都舍不得狠下心管教。慧娘一日日出落得芙蓉花一般,明艳动人,脾气更是爽利,是我们跑船的人最爱的女子模样。我跟她娘看了许多人家,挑来选去,选了常春海运的长子。常家也喜欢慧娘品貌,上门求娶。我们便把事情订了下来。当时聘礼已经抬过门了,常家长子年纪不小,只是一直等着慧娘才未娶,因慧娘正跟着老大出远门未归,我们就约好等她归来之后,便把婚事办了。我们两家欢天喜地地筹备起来,谁知慧娘回来听到订下的这门亲事,却激动地反抗起来。”
一声轻响打断了宋清明的叙述,宋良功双手扶稳滴溜溜转动的茶盏,脸上尤带着沉沉郁色,“手误了。”
宋清明看了他一眼,摇摇头,继续道:“我们不知因由,以为她任性惯了,不想出嫁。因而狠狠地数落了她一番,便把她关起来让她反省。女子出嫁,自来都是父母之命,她总会想通的。谁知她竟然偷偷地溜出去,我们悄悄地找了几天,都没用下落。等她再次出现,竟然是由钱家的小子护送上门。”
宋清明脸上铁青,彷佛回到了当日,他的宝贝女儿慧娘,小鸟一般依偎在钱家小子的身边,用从未有过的坚定和温柔的语气,跟他们说,她要退婚,她要嫁给钱家小子为妻。并且说,他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那时候,他又怒又气,既羞恼女儿如此不知廉耻,又恼恨钱家小子勾搭引诱他女儿。不顾钱家小子跪地求娶,一心要把他们分开。那一场激烈的争吵中,钱家小子被他一怒之下打伤了腿,留了一辈子的残疾,女儿也跟他决裂。
“后来呢?钱氏便是因此与宋氏决裂吗?”
“钱华是钱氏独子,他残了,钱氏岂会善罢甘休。慧娘执意入钱家照顾他一辈子,根本不听我的劝。老夫当日脾性急躁,当场便与她断绝父女之情,告诉她若是出了宋家们,一辈子都不要回来了。慧娘性烈,果然再没有回来过。常家也听到了这个消息,常家的长子对慧娘一片痴心,如今先被失了婚事,又失去心爱的女子,出海之时一时不慎,落下水溺亡了。常家自从对我宋氏如同仇敌,无论我如何上门求恕,也无法求得他们的原谅。老夫也无脸再上门。”
宋清明说道这里,眼角发涩,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已经过去近二十年了,当年的慧娘如今也是快四十的妇人,父女两明明同在福建,却再不得见面。宋清明心如刀割,早已经悔了,却怎么也无法说出口。
看宋清明伤心成这样,林铭玉也不忍再追问了。好在宋文宁已经接着道:“太爷,已经这么些年了,当年的常老太爷也退下来了,如今掌家的常百年性情温和,对咱们并无太大恶意,说不定这是常家也想开了呢。”他想了想,到底没用说起小姑姑宋慧娘的事情,而是婉转道:“当年的事情大家都是在气头上,如今过了这么些年,再多的怨恨也随着时间淡了,说不定,老天就是给我们这个机会,让四家重新聚在一起。”
宋清明神色一动,终于是长出一口气:“希望如此罢。黄氏海运到是与宋氏并无旧怨,只是这些年海运地盘争夺得厉害,少不得有利益纷争触及到我们双方的时候。况因宋氏与其他二家的旧事,使得四家不再如前,我们与黄氏的关系便是受此影响。天长日久,自然就淡了,只剩下争夺。”
林铭玉想了一想,道:“如今四家与顺昌海运的关系如何?”
宋清明道:“海运可以谋取巨利,自从朝廷平定之后,对海运的管理越来越松缓,对海运的需求也日渐的小了,近来还颇有要禁海的传闻留出。如今的海运,官府已经不再运作,但权贵们纷纷插足进来。顺昌是其中发展最快的,已经吞并了无数小海商。对我们这些福建老家族打压得尤其厉害,如今是他们想要根除我们的时候。钱氏与朝廷的关系算是四家里面最能说上话的,他们受到的影响也许少一些,但常春与我宋氏必然相差不了多少。至于黄宗瓷这老家伙,惯会见风使舵,虽然听说他在向顺昌海运示好,但我猜他必然不会如此乖巧地把自己的祖宗家业也送上去。若我们要联合起这四家,从黄氏海运下手是最可能成功的选择。”
林铭玉精神一震,他没有看错,宋清明果然是一个聪明老练之人。他就这么一提,他便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并且显然已经有了计划。
“我也正有此意,原来宋公也有此打算。”
宋清明笑道:“顺昌海运的心意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我有何尝没有想过破解之法。只是虽然我有此打算,也与黄宗瓷试探过几次,但这老东西精明得很,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我们还得好好谋划谋划才行。”
“这是当然,还请宋公与我细细说一说这黄氏海运,让我好好想个法子。”
宋清明便事无巨细地把黄氏海运多年的老底都掀了出来。林铭玉听得仔细,宋文宁也是第一次听自家太爷提起这些事情,故而也很感兴趣。但他偶然一转头,却见二叔宋良功心不在焉地把玩着手里一方白玉,眼中的神色竟然有着说不出的阴狠。他心里一惊,面若无事地转过了目光,心里却起了一片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