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声叹道:“说到底,我还是他的舅父,他活着时没怎么对他好,安葬一事,也该我来。”
虽是叹着,神色却殊无悲伤,隐隐还透出几分轻松来。
檀轻尘出了大理寺,失魂落魄的慢慢走着。
不知不觉走近了纳福街明镜胡同的贺宅。
那年自己初次造访,桃花正好,春风正浓,手里是一具琴,而如今却是万物萧瑟,手中更是空空如也。
突然想起傅临意说的一句话:琴再好,终究是外物,断了也就断了,但人若毁掉,到时可是悔之晚矣。
应了他的话,悔之晚矣。
再多的谋略算计,却换不回他的性命。
他活着,即便远走高飞,只要知道他还活着,心里也不会如此之空。
千算万算,日防夜防,只等着捉住贺敏之的狐狸尾巴,从此关在府中长相厮守,却不想黄泉三重雪把一切就此切断。
一场空。
贺宅的黑漆木门上贴了封条,檀轻尘怔怔看了,迷糊中,已飞身越过墙头,落入小院中。
掌风震断门锁,屋门吱呀一声叹息,走进去,床铺收拾得干净整洁,靠窗的木桌上笔墨纸砚井井有条。
砚是歙砚,石质润却坚,磨之有锋,涤之立净。
手指无意识的在桌面划过,桌面已积了薄薄一层灰。
打开衣柜,却看到贺敏之与聂十三的衣服混在一起,难分彼此。
脚下的青砖地,是他赤足立过的地方,檀轻尘在房中慢慢踱着,不觉已绕到床后,见一口樟木箱子半藏在床下。
知道贺敏之平日的金银都藏在这箱子里,想到他见到银钱心花怒放的样子,不由得微笑,笑到一半,却扭曲成一个失了心的痛楚表情。
当下拽出箱子,打开一看,不禁怔住,神色变幻不定,震惊、狂喜、愤怒、深思……不一而足。
半晌合起箱盖,吩咐檀平道:“去府里调十个侍卫过来。”
檀平听他声音略微发颤,眼神却深冷如古井,复杂难辨,整个人已恢复了生气。
檀平本是瑶光人,少年时随檀轻尘之母到宁国,看着檀轻尘长大,虽是主仆,到底情分不同,好奇之下,大胆问道:“要侍卫过来干什么?”
檀轻尘微笑道:“找钱。”
十一月初八,小雪。
清晨,东方刚有些朦胧发白,傅临意亲自到大理寺,府中八名亲信下人抬棺而行。
出大理寺时,杨陆已沐浴熏香完毕,面容尚有些憔悴,眼眶微红,袍服整齐,躬身拱手送棺。
傅临意神色哀重,躬身还礼。
出大理寺,一路西行,自靖丰西城门前往墓地。
傅临意的神情已不似出殡,倒似送瘟神,撑着伞,毛皮靴子踩着路面的积雪,强自撑出几分悲痛的神情,却压不住一脸的轻松惬意。
要到西城门时,天光仍是黯淡阴翳,苍古石墙暗青色的砖块上,星星点点不均匀的积着薄雪亮霜,远远的只见漫天细雪下,城门口立着一个颀长峻伟的人影,郁郁寂寥,怀袖收容。
傅临意心里咯噔一下,用袖子里的生姜使劲擦了擦眼皮,顶着两轮艳压桃花的眼眶,继续前行到城门。
檀轻尘一身苍蓝袍子,未带束发金冠,挥手令落棺。
神色宁和却让人感觉惊心动魄。
檀轻尘推开棺盖,贺敏之静静躺在棺椁里,裹着件银狐裘,长睫低垂,容色如生。
檀轻尘俯下身,凝望良久,轻轻一叹:“敏之,你骗我。”
骤然出手,掐住了他的咽喉。
傅临意大惊失色,忙道:“他已死了!你别糟蹋他的尸身!”
扑上来却被檀轻尘一把推开。
掐着咽喉,慢慢收紧,触感细腻而冰冷,感觉不到血脉跳动,肌肤却富有弹性。
“聂十三前阵子去过医神药庐,程逊配不出黄泉三重雪,却给他一颗服下后与寒毒发作死状一样的药丸。是不是?”
“我已去纳福街你家中仔细看过,什么都在,那些金叶子金锭子雪花银子却尽数不见,十来个人费了一天功夫,只在床底下寻出两枚铜钱!”
“想是你认罪前安排好,都托付给十一哥了吧?”
“你舍不得这些,却舍得弃我一颗真心而去。”
傅临意袖中生姜滚落雪地,听了这番话更是脸色惨白,却见檀轻尘已大笑着松开手指。
檀轻尘俯在贺敏之耳边,低低的说道:“敏之,你要走,我便吓唬你一下……”
在他晶莹如玉的耳垂上重重咬一口,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小巧的碧玉瓶,瓶身犹自带着体温,静静看了看,执起他的左手,掰开手指,把玉瓶放在他的掌心,又让他手指握起。
双手握着他的拳头,辗转抚摸,只不忍放手,一时亲吻,一时又用力包裹住,用力之大,几乎可以听到骨节咔咔声响。
无限留恋,不忍放手,不知过了多久,发梢眉睫均凝上雪花融化的水珠。
然情到深处,必有余情,终于放开,却忍不住在他冰凉的唇上印上温热的一吻:“敏之,好好去罢……”
说罢转身踏雪而去。
傅临意不禁怔怔喊道:“十四弟……”
檀轻尘再不回头,只淡淡道:“今日百官大朝,政务繁多,我就不送敏之了,十一哥替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