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敏之刚待说话,聂十三已冷冷道:“檀师兄,要吟诗也不急于一时。十五和我都很好,现在不好的人是你。”
檀轻尘苦笑:“小师弟,说到焚琴煮鹤,天下人再没有比你更擅长的。”
说到焚琴煮鹤四字,心中突的一动,细细端详聂十三,三年不见,他已完全长成,俊美而强悍,卓然挺拔;再看向贺敏之,面貌倒并无大变,只脸颊褪去了一些圆润,下颌尖削了些,五官线条越发清晰,似微微抱恙,却入骨的风流。
正想出言试探,却听贺敏之问道:“你的供词是怎么回事?”
檀轻尘不言,只从袖中伸出了右手。
石壁油灯火焰轻吐,月色从监牢斜上方一小小天窗流进。
檀轻尘的手掌呈刀型,手指优美修长,指尖圆润,当日月下初见,他手指划过琴弦,就如同一幅画。
而此时,这只堪称完美的手却少了拇指,只余一个丑陋不平的、泛着黑、流着脓血的伤口。
大圣遗音琴,从此寂寞。
贺敏之只觉得喉头被棉花堵住也似,半晌说不出话来。
不必询问,已知檀轻尘供词上的指印从何而来。
聂十三动容道:“七弦心琴……”
檀轻尘淡淡道:“这等惑人心术的功夫,废了也罢,也算是当日伤了敏之的报应吧。”
贺敏之咬牙问道:“太子还伤了你哪里?”
说着仔细打量他。
只见檀轻尘面色苍白,五官一如既往的尊贵完美,瘦了许多,四肢却都好端端的尚在,当下略松了一口气。
又见他盘腿坐着,一双脚却是裸露在外,未曾穿鞋,脚背肌肤已经冻伤裂开,青紫流脓,贺敏之心中微惊:“脚怎么了?为什么不穿鞋?”
檀轻尘眉头微蹙,嘴角却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太子怕我逃走,过堂时吩咐用火炭将脚底烫烂了。”
贺敏之怒极之下,反倒冷静下来,问道:“你这案子,疑点甚多,燕夜来的供词和指印我看了,倒是没有破绽。”
檀轻尘见他立即扯回案情,眼中失望之色一闪而逝,低声道:“燕夜来,原是我对不住她。”
“半年前,蝶楼暗杀我,派来的杀手就是燕夜来。我……爱惜她的容貌,便留下了她,纳为侍妾。她对我心有恨意,所以……”
贺敏之打断道:“檀轻尘,我没心思听你扯谎。”
见他微微一震,冷笑道:“你说到燕夜来时神情不定,我在大理寺听审三年,人犯撒谎的种种神态早就一清二楚烂熟于心,又怎会看不出来?”
“你十四王爷睿亲王,生平见惯了各色美人,又不是未尝荤腥的急色鬼,这个燕夜来再美,也不至让你强留为妾,以致她借机报复吧?”
“你不说实话也不打紧,我总会审出来。”
檀轻尘笑容古怪,似伤心又似隐忍,静了静,道:“燕夜来与我一战后,未能杀得了我,反倒对我情根深种。我的确是沉迷于她的容色,纳了她,但……一直未圆房,到现在她还是处子之身,她心怀怨恨,以为我是戏耍于她,此次青辰教一事,便为太子所用,攀诬了我。”
贺敏之听到“处子”二字心中一凛,已捉到供词中的老大破绽,登时大喜。
看向聂十三,笑道:“江湖女子,果然性烈,只是爱不得便往死了恨,却是害人害己。”
聂十三若有所思,道:“燕夜来行刺檀师兄,苏缺杀你,难道蝶楼竟已被太子所用?”
檀轻尘蹙眉道:“燕夜来行刺的时间,正是我封睿王之后,想必太子也未曾料到我会纳了燕夜来,这番借她为伏子,也是顺手凑巧。”
叹道:“算我对不住她。”
贺敏之笑道:“咱们这位储君,毫无克己之能、容人之量,只落得个待人残忍,幸好手段虽狠,头脑却是笨的,行事更是草率可笑错漏百出,这案子,原是好翻得很。”
说罢起身,却忍不住疑道:“檀轻尘,你既爱燕夜来的容色又不与她行房,你是不是不能人道?”
看着贺敏之和聂十三身影消失,檀轻尘一笑,月色下分外邪气危险:“敏之,以后你会知道我是不是不能人道……”
檀轻尘素来不着急,人生就是一场漫长的谋取。
许多事情,尤其是自己所求的事情,都需要等待和忍耐。
然后,精心策划,完美操控。
贺敏之与聂十三走过甬道时,只听一监牢里传来女子的歌声,反反复复,只是两句:“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知不知?”
低回婉转,如诉如慕。
在这静夜的监狱里,分外动人心魄。
聂十三怔怔的听了片刻,开口道:“越人歌。”
贺敏之叹道:“是啊,是个痴心女子。”
心思一转:“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莫非歌者就是燕夜来?”
说话间已走到歌声所在的牢房。聂十三点燃石壁上的油灯。
灯光映亮了女子的容颜,两人不禁微微吃惊。
那女子无疑是个出色的美人,纵不施脂粉,面容略有些憔悴,她的美貌也足以点亮幽暗的牢房。
只是她精巧的下颌和多情的眼,眼下一颗胭脂留醉相思等闲的痣,竟与贺敏之有五分相似。
贺敏之的声音有些干涩:“你是燕夜来?”
女子点头。
聂十三隐有怒意,贺敏之却只觉得悲哀。
原来如此。
檀轻尘对自己的用心已是昭然若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