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说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此时尚有补救的机会,太子可以先在安置百姓的营帐里张贴告示,让老弱妇孺之辈先撤到韭山,甚至可以让出太子车驾,载着走不动的老人上山。”
太子果然按照宋濂的建议行事,他脱下锦衣华服,穿着普通百姓的布衣草鞋,举着雨伞亲自去满是泥泞的灾民营地里慰问,车马让给了孕妇和孩子们,负责太子仪仗那些打旗的校尉们也纷纷俯身背着老人往韭山走去。
在山上安营扎寨,夜间生火做饭,太子和百姓们在一口大锅里吃饭,对长者嘘寒问暖,和村夫探问农桑。
太子此举传到京城,百姓和官员都赞扬太子仁德,爱民如子。洪武帝心中很高兴太子不忘本,善待家乡百姓,同时对燕王的秘折深感头疼:宋濂果然猜对了他的想法,洪武帝看到这份奏折时,确实首先愤怒的捶案大骂朱棣不孝,对生养他的这片土地冷漠无情。
可暴怒过后,洪武帝心中却隐隐有个念头:这份奏折如果出自太子之手就好了,身为一国储君,应该为天下苍生负责,不能太小气了。
这一晚是个不眠之夜,洪武帝思来想去,同意了朱棣的建议:若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还是先牺牲凤阳。
密旨由锦衣卫送走,洪武帝的心在滴血:唉,要好好治理淮河了,也要继续迁移百姓去凤阳开垦田地,将这片多灾多难的贫瘠之地变成富庶的江南沃野,才能彻底避免家乡重蹈覆辙。
凤阳府。后山从早到晚都腾着黑色的烟雾,凡是收罗到的尸首都集中在此地火化。地动之后是洪灾,倘若掩埋不够深,容易滋生瘟疫,最妥善的方法就是烧成灰。
徐妙仪头戴网巾,口鼻罩着白布,在伤病营里挨个看伤情。她单膝跪地,试了试一个中年男子的鼻息,又把了把脉搏,摇摇头,“已经咽气了,送去火化。”
旁边冲过来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双目含泪的拦在准备抬尸体的士兵面前,“求求你们放过我爹爹!我就是卖身葬父也要让父亲保住全尸啊!”
找一副棺材入土为安是人们淳朴的想法。只有死去的人们身边有家人在,基本都会要求土葬。
负责收尸的士兵见惯这种请求,不耐烦的将手中告示晃了晃,“看清楚了没?为防滋生瘟疫,所有人都火葬,县太爷昨天刚刚从火化场领走了他亲娘的骨灰。”
那少女见求兵士无用,忙转身抱住了徐妙仪的腿,“徐大夫大慈大悲,求求你帮忙我!”
徐妙仪口鼻皆被白布罩住了,只露出一双寒光闪闪的眼睛,“你方才说卖身葬父,你知道现在城里最便宜的薄木棺材多少银子一副吗?”
少女一愣,而后说了个她认为的天价,“十……十两银子?”
徐妙仪伸出一个巴掌,“五十两。你知道在这种灾年,你这样的女孩子能卖多少银子吗?”
少女低头不语。
徐妙仪伸出一个手指头,冷冷道:“最多一吊钱,有时候一个白面馒头就能买下一个女孩。”
少女绝望了,她放开徐妙仪的腿,双手捧着脸颊跌坐在地上痛哭起来,士兵们赶紧抬走尸首,扔给少女一个木牌,“明天拿着这个木牌去领骨灰,放心吧,骨灰坛免费送,不要钱。”
地动之后大多是严重的外伤,断胳膊断腿,甚至砸破脑袋,徐妙仪在伤兵营里走了一圈下来,抬出了十来具尸首。
出营地时已经到了夜晚,徐妙仪拖着疲倦的身躯取下口罩,洗去手上的血污,这几天她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女扮男装替兄从军当军医的时候,每天看着那么多人死去,心里其实很难过,但必须扮作冷酷无情,送一具具尸首火化。
地动过后,朱棣要马三保送她回京城的,她坚决留在凤阳帮朱棣收拾残局,没想到这次凤阳历练,考验不是繁重的劳作和枯燥的乡村生活,而是接连两场天灾。
但愿天灾早点结束吧,徐妙仪抬头看着绵绵细雨,地上铺满了预防瘟疫传染的石灰,闻起来呛鼻,她快步走过这片石灰路,猛地在一棵大树上看到熟悉的标记。
是一只笔法简单的鸟儿,看起来幼稚可笑,似乎是孩子的涂鸦,可徐妙仪知道这是寒鸦,她以前在明教的代号。
是道衍还是狐踪找我?不,我和义父互相欺骗隐瞒,已经断绝关系了,应该是狐踪,难道他有了新的消息?
徐妙仪走到大树后,看见荆棘丛里,一个面目清秀的有些不可思议的锦衣卫站在那里。
锦衣卫施了一礼,“徐大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居然是“重操旧业”的风尘女子明月。
徐妙仪先是有些错愕,而后面色如常,说道:“原来你不是自甘堕落,而是找了新的出路。我和宋秀儿以前都错怪你了。”
徐妙仪心中暗自着急:明月居然加入了锦衣卫!她找我做什么了?糟糕!寒鸦标记会不会被她识破了?!
明月有感而发,说道:“方才你改变了那个要卖身葬父女孩子的命运。她还太单纯,并不清楚卖身意味着什么,女人在那种脏地方,太容易堕落了。徐大小姐,你是一个外冷内热、善良的好人。”
徐妙仪被说的有些脸红,“哦,其实我没你说的那么好,其实我骗了他们所有人,什么拿着木牌编号取亲人骨灰,全是瞎话。那么多人堆在一起焚烧,化为灰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根本不分彼此,仵作们将一堆骨灰按人头分一分装进骨灰坛里,给亲人留个念想而已,所谓木牌编号,是骗他们相信骨灰坛里装着死去的亲人。”
明月说道:“人,总要留点念想,找一些继续活下去的理由。你说是不是,寒鸦?”
作者有话要说: 下午有事出门,写完这章后本来想点保存到存稿箱的,结果却不小心点了立刻发表……
好吧,那就今天提前更新吧。
☆、第177章 叔侄交锋
听到明月淡淡道出她以前在明教的称呼,徐妙仪心中第一个念头是:杀。
但转念一想,万一这是锦衣卫的圈套呢?我对明月动手,就意味着承认寒鸦的身份了。
徐妙仪佯装不知,故意回头看了看,“谁是寒鸦?”
明月说道:“这月我们抓到了一个魔教逆党,他是魔教长老狐踪的手下,关在诏狱严刑逼供,招认出魔教有个寒鸦已经混到了世家豪门里,等待机会刺杀皇上。他说寒鸦这个人十分神秘,只有狐踪和明教教主知道她的身份,但通过这个飞鸟可以诱捕寒鸦。这个飞鸟和你以前教给我的一模一样。倘若我没有加入锦衣卫,不知道魔教的来龙去脉,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你七岁时失踪,十年后才重新回到京城,这十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其中就包括加入魔教。”
被明月揭穿了老底,徐妙仪冷冷道:“你很会编故事。是毛骧派你来抓我进诏狱的吧,等赈灾完毕,我会跟你走的,反正诏狱不是第一次去,上一次我怎么出来的,下一次我就怎么出来。”
反正我不承认,你们也没法子逼我招供。
明月说道:“那个魔教逆党招认时恰好只有我一人在,我佯装用刑过猛,此人已经气绝了。”
徐妙仪冷笑:“死了啊,这个人可能并不存在吧。”
徐妙仪忌惮毛骧,怀疑明月是受了毛骧的指使,故意设了圈套诈自己。毛骧为了效忠洪武帝,连爱情都能忍心舍弃,她和毛骧的那点交情,就更不值一提了,徐妙仪觉得毛骧能够做出这种事情。
明月说道:“信不信随你。其实你到底是谁,是男是女,是世家千金还是魔教逆党都不重要,我只是希望这个污浊的世界里多一个好人。都是我这样自私冷血的人太无趣了,人,总是要留点念想。你好好保重,那个寒鸦标记不能再信了,告辞。”
明月在荆棘丛里消失,倘若不是大树树皮上用石灰描画的寒鸦图案,徐妙仪甚至会觉得刚才只是梦一场。
徐妙仪靠在大树上小憩,想着刚才明月的话,倘若明月句句都是真的,那么狐踪最近肯定出了问题!手下被抓捕,为何狐踪不派人提醒我防备?
还有道衍禅师,他的身份会不会泄露了……我必须找个机会提醒道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