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帝听进此谏,又想到凌州乃圣祖爷潜邸所在,他自小就仰慕圣祖丰功伟绩,如今理政也多仿圣祖遗风,至后来成祖、高宗也做过凌州封王,便想亲自来看看这片龙脉之地。
如何揣测龙意,自有下头一众官吏操心,而市井小民更津津乐道的,还是皇家的吃穿用度并小道秘闻。
圣人不过刚落脚,各大店铺就打出了眼花缭乱的名头:御膳房亲传菜品、御前回香龙井、贵妃养颜膏脂……甚至还有铁打铺立了“大太监夜壶”这样的招牌。
夏颜凑了些零散时间,用缝纫机绣了一块新幡布,上面绣着几个宫装仕女,或摘花逗鸟,或吟诗诵读,丽人们衣裙华贵,花妍玉色,就连精致的画本子里也少见的。侧边还挂出一条大标语:尚衣监亲定宫装招牌。从二楼垂下来的巨幅广告布,隔着几条街都能看见,不少人路过时都驻足回头,抻着脖子往店里张望。
欢颜衣铺的染坊里,胡染娘把新收的红花放进石碾子里,褪了鞋踩在石轮柄上来回碾熟,碾完一翁,用水淘了放进布袋子里绞汁。在她身后,芝姐儿小脸上滴着汗,抱着一坛子醋粟跑来,一咕噜倒进了大盆子里,把半干的红花碎又淘澄一遍。
“师傅,淘完了就盖青蒿吗?”芝姐儿抽出皱巴巴的帕子,抹了一把汗又胡乱塞进袖口里,倒了一碗水给胡染娘先饮,剩下了两口自己才喝尽。
“先不忙,放凉床上晾干,等日头下去了再覆上,这样做出来的花饼子品质才好。”胡染娘弯下腰去,把碾子里的几根杂草拣出来。
芝姐儿在缝缝补补上没天赋,可对这些五颜六色的染料倒极有兴致,夏颜见她一日里要往染坊跑几回,就索性让她丢了剪子,去胡染娘手下做学徒了。
她倒也肯吃苦,整日在院子里风吹日晒的,身板子吃不住也不喊一声累。自打碰了颜色,一双手就没干净过,连指甲盖里都染得乌黑黑的,本是爱俏的年纪,同其他丫头一比较就显得邋遢了。可她也不理小姐妹的笑话,仍旧一头扎进了染坊里。
草木染是一项绝活儿,没有那积年的手艺染不出好颜色。比如染黑,五倍子和皂斗都能染出来,可这里的工序就大有讲究了,媒染套染火候不一样,成品的效果就大相径庭。这里头自有一套口诀,染人师徒口口相传,外人不得窥其奥义。
芝姐儿要想学真本事,还得有一通好磨砺。
“我去歇个晌,你在这儿看着,待日头偏了随我去布庄,还得再买些坯布回来。”胡染娘吩咐了一句,打着哈欠回屋小憩了。芝姐儿却不得歇,她得看着新做的花饼子,不能让日头晒狠了。
前院的师傅丫头们都忙完了手里的活计,也去睡了个香儿。
夏颜此时却没能歇下,自打出了官造的广告,生意又好了三成,宫里的三百件成衣还没赶制出来,小商贩们又上门来催,她不得不把一批低端成衣的缝制活儿下放了下去,饶是如此,一日里的时间也被挤得满满当当。
即使是手工缝制,夏颜的要求也极高。别家铺子里都采用平针缝的,她要求师傅们做锁边缝。这样一来成本就上升了不少,可她依旧把价格压低,既然是品牌转型的关键时期,即使不赚钱,也得稳中求变。
圣上修养了几日,听了满耳朵阿谀奉承的话,心情果然大好,谕旨一颁,带着文官武将上山狩猎了。秋山四周都用明黄绸布封围了起来,十步一岗,百步一站,连个飞鸟走兽都没逃窜出来。
一日下来收获颇丰,过了一春一夏的鸟兽正是出膘的时节,十箭下去总有一发中的,万岁爷拔得头筹,龙颜大悦,下头人人都得了一份赏赐。
雷县令一身常服,站在山脚下张望,凭他的官位,自然没有资格凑到御前去,可这般千载难逢的机会怎能白白放过。他这顶知县的乌纱戴了六年,一直不进不退,眼看政考在即,上头总算松了口,可见升迁有望,此时若是能入了天子的眼,何愁官运不亨。
眼瞅着一抹明黄浩浩荡荡下山来,雷知县对同行的师爷打了个眼色,见一切妥帖,便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大步流星离开了。他回到县衙,备好香案,换上青袍官服,端坐在明镜高悬牌匾之下,就等着叩接圣旨了。
可直到日落西山,也不见传唤公公的身影。
刑名师爷一脸大汗跑来,舔了舔干涩的嘴角,捂住胸口大喘气儿:“这天煞的,竟替他人做了嫁衣!圣上钦点了何家贡生做了县丞!”
雷县令遽然站起,案桌上的笔架子晃了两晃,终究还是翻倒了。
本打了一手好算盘,没成想是这么个结果。本朝官职三年一易,眼看自家迁调在即,“万民伞”是断然少不得的,可给谁看也不如给万岁爷看,于是便请人演了一出“乡民送伞”的戏。
御辇交错而过,百姓伏地叩首。这矗立于路边的五彩垂绦伞,果然引起了万岁爷的注意,传唤来一问是送给即将离任的县令的,稍一沉吟,只说了这么一段话:“朕初幸本州,只闻何善人义举,不知雷县主之名,大灾来临,一县之主竟守着官仓不放,要绅民自救,这伞不如送到何家去!”
又得知何贡生竟是新科三甲,正在吏部待放,立马御笔一挥,钦点为凌州城八品县丞。
雷县令听了师爷这么一段传话,顿时唬得冷汗淋漓。也顾不得甚么似锦前程了,保住头上这顶乌纱帽才是紧要之事,当下潦草写了一封书信,使唤快班衙役马不停蹄,趁夜送到了上峰的案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