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彻方才得知这次小产对陈娇造成了那么深的伤害,满心都是愧疚和悔恨,但听大长公主仍旧吩咐不准他见陈娇,他年轻气盛火气又一次腾了起来,暴躁不满道:“如今阿娇已醒,朕自当在她身边,朕是阿娇的夫君,姑母未免过分!”
大长公主慢慢侧脸,眉梢微挑,语气冰冷异常:“陛下若要硬闯我也没有办法,横竖不想见陛下的人不是我,里面躺着的人也不是我。”
大长公主的话像一记钝击直击刘彻心上,他定定的站在原地,直到大长公主一行人离开大殿才狠狠一拳打在了朱红的廊柱上。
“彻儿,彻儿这事做什么。”薄太后上前握住刘彻打在廊柱上的手,心疼又生气,“你气你自己做什么,阿娇刚小产,她和你姑母心里都难受,现在说的话当不得真。阿娇暂时不想你还有母后,母后帮你劝劝她。”
薄太后让后在廊下的御医为刘彻的手上了一点活血化瘀的药,好说歹说把站了一整天的刘彻劝到侧殿里吃些饼饵羹汤,她自己却留下来等到陈娇的汤药煎好,亲自拦下送药的侍女要将汤药送进路寝。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身体不适……”小雪有些为难的跪在薄太后面前道。
“哀家这是给阿娇送药进去,知道皇后的身子不好你还要阻拦?”薄太后说话的语气不快,却带着太后的威严,“太主怕病气过给天子不让天子入内,怎么连哀家也不能关心一下皇后了?你起来,哀家就去把阿娇的药给她送进去,不肖片刻便回出来。”
小雪奉命不准天子进路寝,其实她自己心里也明白若是天子硬要进去她也根本拦不住,好在天子看在皇后和大长公主的脸面上不会硬闯。如今太后要进去送药,于情于理她都拦不下来,要是再不识相难免令太后颜面扫地,只好让跪伏在地不敢再阻拦。
晚间大长公主再入路寝来看陈娇时,陈娇已经醒了,望着绣着百子图的垂珠红绡帐帐顶出神。
“阿娇,太皇太后让长寿殿的厨房给你煮了七八样进补的粥,你挑着自己喜欢的口味也吃几口好不好?”大长公主跪坐在榻边抚摸着陈娇的髻发,“还是你想吃别的什么东西?”
陈娇将目光收回,望着向她投来慈祥目光的大长公主,眼睛有些湿润。
如今她在尚不知情的情况下失去了她的第一个孩子,想做母亲做不成却有了一颗更加理解身为人母心疼孩子的心,所以眼见大长公主对自己的爱,她的心里就更加柔软委屈。
“阿娘。”陈娇揽过大长公主的手,侧头枕在她小臂上,有几分小时候受了委屈撒娇的意味。
大长公主笑了笑温声道:“这是怎么了,不吃饭可不行,这么大了还是个孩子的性子,难不成还要阿娘哄你吃东西?”
陈娇微微摇头,只道:“药太苦了。”
虽然只是一句恍若撒娇的简单话语,大长公主听来心里却万分难受,好好的女儿从小被她和堂邑侯捧在手心娇宠长大,放在手里怕丢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哪里舍得她生病受苦,如今在宫里却受了那么大的伤害,不但被夫君欺负淋雨小产还要喝那么多难以下咽的汤药,她这个做母亲的如何不心疼,如何不难过?
“都是这个刘彻的错!”大长公主恨恨的说完又怜惜的抚摸着陈娇苍白的脸颊轻叹道:“我的好女儿,当初皇子那么多,你说你阿爹他就是不肯听我的推掉婚事,真不该就把你嫁给……”
大长公主话说到这里也说不下去了,她并不是真的后悔将陈娇嫁给了刘彻。说实话景帝十四位皇子,除了两位未成年的小皇子外,其他几位封王之国的皇子连同高祖子孙里的诸侯王,没有一位在感情方面可圈可点能满足长公主要求的,不是逼死正妻(刘荣)就是妾奴成群,甚至私通姐妹*夫妾这等更荒唐的事也发生了不少,相比之下刘彻还真算不上“罪大恶极”。
陈娇知道大长公主话说不下去了,她轻轻除了一口气像是对大长公主的劝解又像是对自己的倾诉:“再说这样的话还有什么意思呢。”
再说这样的话,还有什么用呢,她的血统和家世注定了她根本不可能低嫁,而那些属于刘氏皇族的男子,又有哪一个是好东西呢,她想要的那种好男人真的有吗?
好男人……想到这里陈娇脑海里忽然闪出一双坚韧隐忍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沉默又稳重,长身而立站在雨中,斜飞的雨水沾湿了他墨色的髻发。
呵,怎么可能。
有些事就算重活多少次也不可能,就算她现在不是皇后也不可能。
陈娇忽然觉得荒唐又不可理喻,怎么就会想到了那个人,他们分明是不相干的两个人,她是她,高高在上的皇后;他是他,尚未成名的侍卫;他们何时又有过什么感情交集,不过是她心里对他雨中相帮生出一分感激而病中又一时糊涂罢了。
可笑。
“阿娇,薄太后今日来见你了,都说了什么?”
大长公主的问话打断了陈娇的思绪,她怔了一下才用虚弱的声音道:“一些说不说都没什么区别的话。”
陈娇说完忽然又抬起眼帘道:“阿娘,我出了事,那个卫子夫你没有亲手处置吗?”
大长公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一出事就赶快进了宫,我是你母亲,当然是先看顾着你,你这边情况缓和下来我才有功夫过问那个卫子夫,谁知薄太后已经动先动了手,一来见我就信誓旦旦的跟我说决不能把这个狐媚歌女再留在天子身边,出了事第一时间就先处置了她。”
☆、第162章 如梦似幻
陈娇听了大长公主的话缄默不语,薄太后这个人平日不声不响温和淡薄,在大事上却把握准确,一击必中。就像她在众人关心陈娇身体的时候迅速处理掉卫子夫,这么一件小事其实能为她带来三方面的好处。
一来巩固与刘彻的母子关系,刘彻是天子面子里子都要,陈娇出了事他心里愧疚难安却很难当众发落卫子夫,他毕竟还要在卫青这一班下层出身的心腹面前立威,此时薄太后出手直接帮刘彻早早料理了麻烦,也免去刘彻许多不便;二来卫子夫入宫是陈娇小产的□□,大长公主和皇后都将其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她在没有任何风险的情况下率先处置卫子夫也是向大长公主投诚表态,毕竟堂邑侯和大长公主在朝中的势力不容小觑;第三,大汉王朝的实际掌控者毕竟还是站在列侯宗亲一边的太皇太后,薄太后处理了卫子夫也就是帮了皇后,帮了皇后也就是站在了皇后身后的宗室一边,如此一来太皇太后也会对她另眼相待,而薄家也能够从中获取太皇太后的恩宠。
一举三得百利而无害,薄皇后做的确实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太后把事情做到这一步,先为咱们处置了卫子夫我还有什么好再问的,她毕竟也是先帝的皇后,那三分敬意我还是要给的,况且当时你尚未清醒,我也没那个心思管什么卫子夫。”
大长公主见陈娇仍把这事放在心上不由就有些担忧,劝她道:“阿娇,薄太后这个人虽然心软未必对卫子夫下了杀手,可她也绝不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玩花样,深宫内院有的是办法让人销声匿迹生不如死,那卫子夫是再也不会让刘彻见到了,这口气算是给你出了。”
陈娇唇角一扬露出一抹不屑而苦涩的笑容,她又何曾真的在乎过卫子夫,她为卫子夫恼羞成怒不过是因为“卫子夫”三个字始终是一个代表,一个刘彻对她不诚不信,不忠不义的缩影,她真正失望的还是那个口口声声说着“阿娇信我”的刘彻。
这一世陈娇自问再也没有对不住刘彻的地方,他要的尊重,他要的自由,他要的心有灵犀和情深意重甚至他想要的子嗣她都给了他!她曾经失去过他,所以她今生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然而,呵,然而又怎么样呢。
大长公主在黄他便跪坐下来,注视着陈娇眼神充满了心疼和怜爱,看着自己的女儿大病初愈却仍旧放不下那些扰她心神的厌事她就心如刀缴,这事她最宝贝的女儿啊,是那个昂扬骄傲,高贵跋扈的皇后,却生生被刘彻那个混小子委屈了成了这个样子!
想到伤心处大长公主看着躺在榻上的陈娇不禁又心疼又愤恨的说:“刘彻这个忘恩负义的竖子,要是没有我馆陶他焉有今日?!若不是为了你,我……”
“阿娘,你不要代替我恨刘彻,我可以恨他与他决裂,但是阿娘不可以,您和阿爹除了我还有堂邑侯府,还有君爱,还有整个陈氏家族。”
对待爱情陈娇永生永世都无法改变,如果说她人活两世有什么进益,那就是她比前世更清醒,更懂得除却“头脑一热的爱情”怎样才能保住自己和家族的最大利益。
平心而论无论今生还是前世,刘彻对大长公主和堂邑侯府绝对都是荣宠有嘉,他并没有像大长公主说的那样忘恩负义,就算前世他废了她的后位也没有难为过大长公主和堂邑侯府,甚至更讽刺的是罢居长门供奉如故的她还算得上是刘彻那些女人里结局最好的一个。
陈娇很清楚,前世她恨刘彻,但只是因为爱情,因为他背叛了金屋藏娇的誓言。如果说因为其他的,那么恨刘彻的人真是太多了,她就算排队都赶不上第一时间去恨他。
大长公主听陈娇说完,短暂的怔忪后眼圈竟然红了,她抱住陈娇的肩垂泪道:“是阿娘没用,没能好好保护你,还让你为陈家受委屈……”
“别这么说。”看到往日威风八面的母亲垂泪陈娇心里也难免苦涩,她用手轻擦大长公主眼尾的泪水轻声道,“阿娘,世上哪有人一辈子都顺风顺水不受委屈的,当年高后何等威名,前半生也受尽了屈辱,外祖太皇太后当年不是也在文皇帝抬举慎夫人的时候隐忍养晦吗,就是阿娘您,之前为了与阿爹在一起也接受了大哥和二哥,委屈过自己,我嫁了天子又怎么能一生平顺不受半点委屈呢?”
长公主见女儿反过来安慰自己,心中一暖却又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收住泪水帮陈娇盖好锦被,强笑道:“阿娇真是长大了,这些话说的我这个做母亲的无话可说了。”
“阿爹之前也是这么教我的,阿娘放心,这些道理我都懂,委屈一时一刻也就罢了,到底要看谁能笑道最后,他是天子又能怎样,日子还长容我仔细想清楚,我不是那么容易善罢甘休的人。但是阿娘千万要记住,我是我,您是您,您和阿爹的身后是整个陈家,千万不要因为我与天子离心。”
陈娇身体虚弱,跟大长公主一下说了那么多话体力有些不支,声音明显小了下去。
大长公主见她不舒服,连忙顺着陈娇的话点头道:“好好,都听你的,阿娘明白你和你阿爹都是有主意的人,快放心吧,家里的事儿有你阿爹把持着,还有你大哥二哥在,你就好好养好身子,放心吧。”
陈娇长舒一口气,大长公主又让大寒端了一杯温水来给她润喉,喝了水才让她好生躺下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