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盯了他看,等他抬眼了才掩了嘴一声笑:“太太,哪一门子的太太?她母亲便在衙中,亲生的嫡母不侍疾,倒去孝敬一个二房,楚家真是好大的规矩。”
这句一出,那个小管事半个不字儿都道不出来,又抬了空轿退了回去,把这番话回给楚大,楚大怔在当场,连他都已然觉着这个女儿是二房生的了。
埋了那许多年的事,要寻出来实非易事,那一户人家早就不在本县,所幸赵氏被关是六年多年的事,而那户人家搬走是近两年的事,按着年纪来算,那个男孩该是比福姐儿大着几岁,这些年便是不能认祖归宗,楚大也该时常去看他。
却不料竟是半点也无线索,蓉姐儿不便往正堂去,徐礼再忙总是抽空到后边用饭,也不讲究什么菜色了,拿汤淘了饭呼呼两碗下得肚去,只填饱了肚皮便又往堂前去。
吃饭没个定准,迈了脚坐下便吃,吃完了碗一放,又抬腿就走,蓉姐儿怕他饿着,粥不管饱,老吃汤淘饭又怕坏了肠胃,便捡了自家吃的肉菜,每回用饭,单捡出一碟子来,有菜有肉,寻个沙锅出来,底下铺上厚厚一层蒸米饭,再把这些菜摆上去,放在炉子上温着,等他来了就有热的吃。
徐礼也不仔细挑捡了,去了骨的鸡肉鸭肉同饭拌在一起,焖的久了油花都渗到饭粒里去,他拿勺子把锅底儿都刮个干净,蓉姐儿原就是吃不饱的时候,见他吃的这样香,伸头过去也想要,徐礼侧了脸一笑,挖了一大勺。
蓉姐儿张了嘴全吃了,嘴儿油油的,腮帮子鼓起来,陪他一道吃,吃了这一锅子饭,再喝茶消食,徐礼便细细把做的案卷给蓉姐儿看。
他原也不曾写过,俱是照着先头那个县令留下的来写,案情如何,牵扯几人,死伤如何,光是赵氏一人陈上来的案情,便写了满满三页。可却去哪里寻找证人,赵氏一个也只片面之词,她身边那个亲近的,卖的卖,调的调,竟没一个能出来作证。
蓉姐儿翻阅细看,徐礼只觉得肚中还饥,见那沙锅已空,便抬手去拿点心吃,自家拿了一个,伸手送到蓉姐儿唇边,她张口咬了,一口咽下去道,阖上案卷皱眉问道:“这事儿赵家竟无人帮着出头?”
徐礼轻叹一声:“岂止无人肯出头,只怕赵氏的亲娘也还蒙在鼓里,如今只好等赵丙首告,才能传了赵家人到堂作证。”
蓉姐儿面上忧色更深:“楚家的鱼米蚕丝一向是同赵家往来,莫不是黑了心肠,想着舍却一个女儿,把生意长久做下去?”
徐礼早已想到此节,沉了脸:“既行到这一步,还怕这个不成,我连状子叫人写了,只须赵丙呈上来便是,首告成了,烦吕先儿到临江县去走一遭,便是逼也要逼得赵家人来!”
这却是下策,说是姓赵,也只沾一个赵字,说是族弟,若真往严了说,拐着十七八道弯,那便是个骗盘缠的混人,真个当了首告,楚家肯花大价钱,也不知他反不反口:“如今是赶鸭子上架,此事再拖不得,尸身若是烂了,岂不付了柊儿一片忠心赤诚,我还想了个法儿,还须赵家出头才好。”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赵家再不肯出头,也怕别个在背后指戳他脊梁,吕先儿连话本子都写好,便叫《白塔记》,他打小听书,何处顿措,何处转折,何处惊堂,样样都拿捏得当。
当着徐礼的面试说一回,不须添油加醋,光是赵氏这一节,便是千古难见的奇冤。还似沣青一般,租一只船停在河道上,开了锣说书。
他生的年轻俊俏,又打扮的齐整精神,不收茶水费,不要听书钱,挂了白幡儿,写着试听三日,只听过了这三日,还有哪个会不留下来。如今他人已到得临江县,已是开了场说了头一
日。
既是影射,还给自家起了个浑名儿,假托在写《白塔记》的人身上,叫不平氏,把这六个大字做成三尺两长的幡挂在竹杆子上,先敲锣聚起人气来,别个听《白蛇》听《水浒》的多,哪里听过《白塔记》,原还当是才子佳人,开场却是一句千古奇冤。
先引得人留步,再让奶兄打扮成小厮送茶送点心,河岸桥沿坐了一圈,这才细细说来,只把地名隐去,也说是个出门见水十步一桥的水乡镇子,还是一家家道殷实家风纯善,有着大善人名头的好人家。
头一句再跟上后两句,再将赵家如何施粥放粮如何捐油添米,真个说的花团锦簇,等下边人听进了耳朵,才话锋一转,说到这样积善人家原该宅中生瑞气,门前出锦绣,可这家院中白塔时有哭声,塔中白影是镇不住的冤魂。
小民历来爱听这些,比那些个造反占山神仙鬼怪更听的入味,到第二日说到丫头以死示警,新县令自塔中救出原配,再把那惨状一述,男人咒骂,女人饮泣,里三圈外三圈的围满了人。
再往下便是为着雪花白银,眼看着女儿被害也只充聋作哑,拉起一床大被掩过,还想当那富贵闲人,这下满场哗然,哪个不知案要首告,县令心好这才寻娘家作首告,若叫那妇人告夫,须先行杖责,她已经是一息奄奄,若捱不过去一命呜呼,这份冤屈还有谁来诉。
吕先儿一拍惊堂木,说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这句一说个个都不肯走,扯着嗓子直问他后来如何,吕先儿故弄玄虚,眨眨眼儿道:“再往后,这白塔记还不曾写出来。”
这下人们更是嚷吵不休,吕先儿做个稍安勿躁的手势,“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摇着脑袋笑一笑:“便是不平氏,也不知往后如何,且得看赵家如何。”
此言一出先是静了,再往后便你一句我一句的扯了起来,这个说本地也有赵家,那个说,他家确有姑娘嫁去了沣青,楚家后头可不有一座白塔,是石头禅师正道之处。
赵氏出嫁那十里红妆,河道上满当当挤着船只,渔船都不得过,此时回想起来,竟是在身边事,这下便似水入油锅,吕先儿还待再说,便有人请他过去叙话,待有人指出是赵家小厮,更是嗡声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