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老大的这条船运送茶叶到云南,至于载人倒是顺路捎带。船上还有儿子媳妇一道,一家人很好。这么一路下来,和梅锦渐渐熟悉起来。这天午后,鲁老大见梅锦来到船头远眺前头江面,以为她想早点抵达,便主动告知她行程。
“梅娘子,昨日已经过了最难走的水路。你要是心急,咱就早起晚歇,估摸着还可以省个一天出来。”
末了,他又这样补充了一句。
是啊,新娘子远嫁,谁不急着想早点到夫家?说这句话的时候,鲁老大的脸上带了点善意的调侃表情。
他不知道的是,这个消息对梅锦来说其实倒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事实上,在过了一开始的那段旅途后,最近这小半个月,因为沿江两岸风景陡然千变万化,行程也开始变得有所期待了。这里千山磅礴,万水曲折,湍急处江面泱漭,纤夫吆着号子行走两岸;平缓处风景徐展,船便如同行走在画中。加上船家对沿路风土又熟悉,时不时会说上一两段当地掌故,她渐渐喜欢上了这种之前从未有过的水上生活。白天坐于船头,观江面上百舸穿梭,或到船尾和船家闲聊,赏沿途两岸风景,时间就这样于指缝间悠然而过。
这是她来到这里,甚至即便前辈子里也没有过的最为闲适惬意的一段日子。她甚至希望这段旅程就一直这么继续下去,永远也不要结束。
“不急。就这样走好了。”梅锦笑道。
梅家婆子起头还管着梅锦不让她出舱,后来发现她根本不吃自己的那一套,碰壁了几次后,现在也不开口了。加上时值盛夏,舱中狭窄闷热,自己此刻也出来倚在舱口,嘴巴活似鹦鹉般不停磕着瓜子,一边嗑,一边扭着嘴皮子,准确无误地吐瓜子皮于江里,呸呸有声。听到梅锦和鲁老大的对话,撇了撇嘴唇。
“好嘞!站好了——”鲁老大稳稳把着舵,吆喝了一声。
据鲁老大说,前面几十里有个茶马道上的集镇,镇子里商号林立,舟棹繁多。果然,到了这里后,东向而去的船只便越来越多,船头船尾站了不少打着赤膊的男人,迎面遇到时,许多只眼睛齐刷刷看过来,梅锦便回到船舱,坐下没一会儿,船身忽然一震,似乎是被对面而来的什么船只给撞了下,整个人朝前倾去。
幸好是坐着,要是站着的,此刻大约已经摔倒了。
果然,船舱口的梅婆子就没她那么幸运了,没站稳,重重摔在了甲板上,接着便发出一阵杀猪般的嚷痛声。
等船体的那阵晃荡停止后,梅锦站了起来,出舱察看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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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船刚刚确实是被对面自西向东顺流而下的一条铜船给碰了。
这一路西行,遇得多了,梅锦渐渐也知道,往来于运河和长江的民船或普通商船,最怕的就是遇到贡船和自云南运送铜料发往京城以及各省的铜船了。往往抢占水道,横冲直撞。贡船倒罢了,看见了避让还容易些,铜船仗着船体坚固,吃水重,又是顺流,耀武扬威,从不管别船死活。要是躲避不及被它撞到了,轻则损,重的往往船体破裂,甚至当场翻船。往来船户对云南铜船无不深恶痛绝。但对方有官府凭照,雇佣的押船人又多是闲汉痞氓,便是吃了亏的也不敢怎样,只能自认倒霉而已。
前面不远处水道变窄,这条铜船刚才不偏不倚,就占着中间水道对向快速而下。鲁老大看见了,虽然立刻转舵,但边上恰好正有另一条船挡了,转圜有限,最后躲避不及,船头左侧船舷部位还是被铜船给碰了一下。
铜船上的押船人对此早熟视无睹。几个赤条条只在腰间绑了块遮羞布的水手看见梅家婆子趴在舱口上扶腰哎呦哎哟叫唤着,非但没有怜悯之情,反而幸灾乐祸,哈哈大笑声里,两船很快错身而过。
鲁老大忙叫儿子把住舵,自己跑到船头查看,所幸只撞折了船头水位上方的一片护板,需立刻停船修理,回头看了眼扬长而去的铜船,敢怒不敢言,呸的一声,叫儿子将船停靠到江边。
梅家管事刚才在船舱里也跌了一跤,爬起来站稳后跑出来,见梅婆子摔了,忙过来扶,嘴里骂骂咧咧的,但他骂的不是铜船,而是船家,怨他没掌好舵,恰好被鲁老大儿媳听见,两人吵了起来。
梅锦从鲁老大口中得知船没大事,等下就可以继续上路,也就放了心,转身要回舱时,脚步停了一下。
方才她立于船尾眺望之时,曾留意有条船体刷了黑漆的大船越过江面其余船只渐渐靠近。虽逆水行舟,但帆体巨大,吃满了风,加上船上水手众多,速度格外的快,在边上清一色的商船映衬下,十分引人注目。就是刚才她见到的那条大船,此刻已经追上来了,距离自己不过几十米远而已。而铜船碰了茶船后,丝毫没有往边上稍稍挪些的意思,继续占着中间水道行走,两船对遇,就这么直直地撞了上去,几乎一眨眼间,砰的巨响声中,两船船头撞在一起。
黑漆船的船体虽大,船身也高于普通商船,但吃水毕竟比不过铜船,两船相撞,船头下方立刻损毁,又被铜船的头直直顶入推着往后退了好几尺,这才慢慢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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铜船上的十几个水手呼啦一下,全都冲到了船头。
“不长眼的龟儿子,作死是要赶着去投胎?竟敢撞我刘三巴的船!叫你船上管事的给大爷我滚出来!”自称刘三巴的头目破口大骂,其余人在边上叉腰撩袖地鼓噪作势。
黑漆船甲板上的几个水手原本打算冲上来理论的,见对方来势汹汹,人数又众,急忙扭头跑到船舱里去传讯。
刘三巴朝自己两个手下作了个眼色,那两人会意,立刻爬上对方的船,骂骂咧咧地朝着船舱奔去,刚奔了几步,见刚才进去的几个人又现身了,但这回却簇着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从船舱里出来。
这少年汉人装束,长得比女人还俊,只是额头似乎刚被什么砸破了,血不停汩汩流出,已经染了半张脸。这会儿一边拿手帕捂着额,一边怒气冲冲地大步出来,抬眼见铜船水手竟爬上了自己的船,立刻上去,也不说半句话,展开手里缠着的一条马鞭,劈头盖脸就抽了过去。
前头的水手躲避不及吃了一鞭,惨叫一声,只见脸上皮开肉绽,一道深深血痕从额头延至下巴。
“王八龟儿子,找死——”
另个水手吃了一惊,回过神后,骂道。
“你他娘的才是找死!”
少年目露凶光,反手又是一鞭抽在对方胸前皮肉上,也是一道深深血痕,跟着抬脚,朝他腹部重重踹了上去,这人噔噔噔噔接连后退了七八步,一直退到船舷边,一脚踩空,身体晃了数下,便噗通掉进了江里。
起先那个脸被抽了一鞭的水手原本已经顺势歪倒在甲板上,见这年轻男子将自己同伴踹下船后转头朝自己奔来,满脸杀气腾腾,心知这回遇到了辣手的,哪里还敢停留,慌忙爬起来逃回了铜船。
☆、第三回
铜船上这帮押船汉原本想借机闹事勒索,没想到对方一出来就这么狠,反倒自己这边吃了大亏,刚刚还在鼓噪的十几个人停了下来,纷纷看向刘三巴,等着他下新的指令。
刘三巴脸面挂不住了,恼羞成怒,吼一声抄家伙,带人拔刀要冲过去时,见对方船尾甲板上迅速跑来一列穿着当地土人衣服的府兵,一律黑色劲装,体格彪悍,腰间插刀,齐刷刷在那年轻男子身前站成一排后,臂拉满弓,弓上锋利的黑色金属箭簇在日光下泛出油亮的暗沉光芒。
见这架势,附近船只上那些原本看热闹的立刻噤了声,开始低声窃窃私语起来。
刘三巴一愣,急忙喝令手下后退。
他虽然狐假虎威无赖惯了,但在这条水道上走了这么多年的铜船,有些规矩自然也是知道的。
行走在滇川贵的水路,有两种船动不得。
第一贡船。
第二,当地土司的船。
贡船他惹不起不言而喻,而和土司府有关的船,他轻易更不敢惹。
世有其地、世辖其民、世袭其职,世统其兵,这就是对于土司势力的描述。他们只需对朝廷承担纳贡、应调的义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拥有军事武装又世代掌控着本地的土司就是土皇帝,尤其是其中势力雄厚的,连朝廷派驻过来的封疆大吏轻易也不敢得罪他们,给刘三巴再几个胆,他也不敢造次。只是一般土司府的船在前帆上都会挂标志以提醒前船避让。刘三巴没想到,这艘不带任何标志的船上竟也有府兵。只是不知道是哪个土司府的。
喝止住手下人后,刘三巴仔细辨了眼府兵露在袖外的虬肌手臂上文的一个深蓝色虎牙标记,脸色微微一变,看向刚个一脸是血的少年,试探着问道:“敢问,阁下和昆州宣慰使李东庭大人是什么关系?”
少年撇了撇嘴,冷笑:“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提我兄长的名字?”目光落到被毁损的船头上,脸上的怒意更盛,“我早就听说你们铜船霸占水道,不讲半点行船规矩,果然没有半点冤枉!今天撞在了我李东林手上,合该自认倒霉!”说完后退了几步,下令府兵放箭射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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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南土司府众多,最有名的五家,被称“西南五司”,而昆麻土司李氏,就是其中的佼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