仔细听听旁边百姓议论,这才明白来龙去脉:那富户是因着一口气认购了一万贯国债,按照郓哥编的打油诗,折合成整整八门霹雳火炮,让周遭百姓惊羡不已。开封府更是派人送来宗泽亲手题写的匾额“拥军之家”,这会子正郑重其事地往他家大门上挂。
七姑八姨们指着远远城头上林立的黑黝黝炮架子,笑道:“看到没,从大杨树梢底下左数,那八门炮,便是唐员外捐的!炮筒上刻着他名字哩!诶,据说还请大相国寺的师父去开过光,保准一打一准,每发一炮,轰死一百个金兵鞑子!”
路过的、围观的,三教九流啧啧称奇。鞭炮声音传遍大街小巷,“唐员外”瞬间成了市井里的传奇人物。
潘小园捂着嘴暗笑。郓哥也真敢玩,可惜文化程度不高,再铺张的排场,都盖不住一股暴发户的土味儿。东宫娘娘烙大饼,西宫娘娘卷大葱。他还当是县太爷给乡贤题匾额呢!不过宗泽居然也配合——难以想象白胡子宗泽挥毫泼墨,题写什么“拥军之家”情景。
更是连“大相国寺开光”都搞出来了。也难怪,大相国寺在政变当日,被鲁智深烧了一小半,此时亟需钱财修复,善男信女们的供养不够用,只得向公家低头,干起了“有偿开光”的活计。不用说,也是郓哥搞出来的新花样。
虽然看似粗俗可笑,但芸芸众生们还真吃这一套。一路走过去,“债券认购点”永远有人排队,购买国债俨然成为时尚之风。就算不能像富豪员外那样一掷千金,出手就是几门大炮,但花上几贯钱,给城头的神臂弩加个零件儿,给禁军小伙子们添把刀,中产以上的百姓们还是乐此不疲。希望在一点点升起来。
到了府衙门口,下了驴车儿,照例几个小厮迎上来。如今府衙里自带的丫环小厮仆役婆子都已遣散了大半,只留了五六个机灵懂事的,偶尔使唤。
百姓们也慢慢知道,府衙里的“相公”和“夫人”换成了两位亲民的草根,再不会有恶犬守在门口,也不会再有狗仗人势的家丁在街上作威作福。于是门前慢慢热闹起来,挑担子摆摊的小贩也聚起来了,门口广场俨然成为一个小小市集。
潘小园想起武松昨日随口说想吃白煎羊肉,正瞧见不远处开着个屠宰肉铺,便也懒得使唤下人,自己过去,叫那卖肉的称三斤羊肉。
一包肉到手,才目瞪口呆地惊呼一声:“什么,要七贯钱!”
那卖肉的搓着一双大油手,嬉皮笑脸:“娘子是足不出户的贵人,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脸一沉,朝那卖肉的说道:“敲富户么?别以为我没逛过市场,米两百钱一斗,布六百钱一匹,猪肉一百五十钱一斤,羊肉贵些,但也贵不过五百钱,这还是当日新鲜宰的——三斤羊肉,你管我要七贯?”
那卖肉的见是行家,态度端正了些,可仍是一副占理儿的笑:“嘿嘿,娘子说的,那是半年前的物价,娘子不知近日城内各物涨价涨得多厉害?你去满东京城的粮米店逛一圈,能找到两贯一石的米,小人给你磕头!——娘子休要固执,小人这羊肉两千钱一斤,如今已是良心价,给娘子抹了个零头。娘子若不信,换个肉铺看看,或者明儿再来,说不定要涨更多哩!”
潘小园见他不像说笑,自己心里一虚:难道自己已经如此脱离生活了?
问身边小厮:“现在白米多少钱一斗?”
五六张嘴巴齐声回她:“若是遇上良心商贩,一斗米能六七百钱买下。”
还有人见她和善,凑过来说:“方才见到那个唐员外,家里本是开粮店的,这会子说是避战乱,派人大批收购粮米,眼看着粮价蹭蹭往上涨,底下小摊贩跪下来求他,都不往外卖!——像这样的大户,京城里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夫人你说,这价钱能不涨么!可我们小老百姓,又有什么办法?只能勒紧裤腰带,少吃两口!”
更有人压低声音,悄悄说:“夫人也赶紧多买点粮食存着吧。听说河北东路那边战况危急,黄河都要决口了!往后没吃的……”
她恍然如梦。回到府衙,叫来昔日的市场调查员董蜈蚣:“给我把京城里的物价,粮米、肉蛋、布匹、茶盐,按老规矩给我抄录一份。”
……
拿到详细的物价清单,她才终于真正相信,方才那卖羊肉的竟没骗她。
上辈子生活在和平年代,所经历的不外乎每年几个百分点的通货膨胀;至于“战争时期物价飞涨”的荒诞奇闻,什么扛着钞票买馒头,十万银元换火柴,只是在历史课本里见过;来到这个社会以来,虽然每年也有微乎其微的通货膨胀,但已经习惯了固定的物价。
而眼下大战在即,北方边境千疮百孔,各地粮食供应都出现了缺口,东京城向来是靠各州府输送物资来维持运转的,只消一个谣言,只消一处货品供应不足,都会引起局部地区的百姓恐慌,人们大量囤积各种生活必需品,更是给了奸商们可乘之机。
大肆散布不实消息,今天这个短缺,明天那个断货,趁机疯狂收购粮油布匹,抬高价格,才造成了东京城物价的一路攀升。
潘小园一头冷汗。幸亏当初打消了增发货币的念头。否则物价更是一路野马奔腾,还没等到金兵打进来,东京城自己得先乱了。
也有点想通了,国债的顺利销售,并非百分之百都是郓哥的功劳。物价涨得飞快,现金越来越不值钱,就算买成粮米也维持不了多久;而国债的利息是可以用粮食、绢帛、茶盐等物资来抵换发放的。于是将余钱“存”在国债里,反倒可以勉强抵消一点点物价上涨——老百姓都不是傻子,知道如何选择最利于生存。
而如唐员外那般的不法奸商们,哄抬物价赚来巨额利润,再用于投资国债,获得稳稳的利息收入——这不明摆着薅国家的羊毛吗!
也就是薅她潘六娘自己的羊毛。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百姓的钱财被高物价“搜刮”走了,投机分子们稳赚不赔。为了迫在眉睫的战争,这股歪风邪气必须杀一杀。
她下厨,一边洗羊肉,一边绞尽脑汁地思考对策。厨房里有厨娘殷勤接过来:“何劳夫人伤手,让我们来就成了。”
她宝贝似的把羊肉捂怀里:“我自己来,我自己来。”
七贯钱呢,别让人做坏了。
过去在阳谷县时不太喜欢烧饭做菜,嫌耽误她赚钱的时间;可如今呢,烦劳的文书工作中腾出时间做点吃的,反倒是减压了。
但还不忘了应用一点点官太太“福利”:“给我烧水。冷水用起来扎手。”
几个下人纷纷掩嘴笑。过去曾有农民憧憬皇帝的生活,说那皇上每天过的是什么日子?——皇上锄地,用的一定是金锄头;皇上挑粪,用的一定是金扁担。
今有诰命夫人潘六娘,洗羊肉时有下人专门烧热水,用的是价格十倍于羊肉的雕花小铜炉;煎羊肉时有人专门在旁边帮忙扇风,拿的是苏州特产的双绣鸳鸯扇;被烟火熏得头晕时,还有人殷勤递来一瓶开了塞子的异域花露,清香扑鼻,提神醒脑,是前任主人遗留下来的御赐珍品——金锄头金扁担,风光无限。
武松回来得晚。其实他五天里,有三四天胡乱睡在军营,绷紧了弦应对一切突发情况。也曾被外强中干的防务系统弄得焦头烂额,也曾为禁军士兵不堪一击的身板气得骂娘,也曾偶尔带领小股哨骑北上巡战,分散敌军兵力,减轻被困州县的压力。回来之后满身征尘,盔甲战袍一脱,身上能刷下两斤沙土来。
可一旦回到府衙歇脚,他还是会尽量收起一身的煞气匪气。身上的灰土让人用力掸掉,明显的血污先洗下去,杀人的刀丢在外院,散乱的头发拢拢好。知道里面有个柔软得吹弹可破的女人等着他,不能把她吓着了。
她不嫌他脏,每次都是欢欢喜喜的迎上去相见,毫不在意地拉他那双日渐粗糙的手。他倒是过意不去,也是舍不得让花朵一般的人儿跟着他一块脏,于是不让她往怀里扑,略侧一侧身子,笑道:“先让我去洗洗。”
潘小园也就不拦他。其实她自己也爱干净,但男人为国卖命,总不能表露出嫌弃他的样儿——他也没嫌弃自己那俩大黑眼圈啊。
等他拾掇好了,羊肉也煎得了,细细的撒上盐和孜然芝麻粉,简单粗暴一大盆,旁边是熟菜、面饼、一壶酒。武松两眼直放光。
直到一盆肉下去大半,才似乎把智慧和理性吃回来,不觉感到歉疚,盆一推:“这羊肉做得真好吃……你也吃。”
看看底下剩的都是碎渣碎骨头,厚着脸皮加一句:“剩下的这些是连筋肉,其实最好吃。”
潘小园一点脾气没有。就算是武松的“残羹剩饭”,她从里面拣出几块漏网的好肉,就着面饼蔬菜,吃完也就饱了——这还是看他吃得香,自己食欲大增。
武松确认一遍她确实饱了,不客气地把那盆又端回来,消灭得渣渣不剩。
心满意足一抹嘴,才想起来分辨滋味,猜一句:“你做的?”
她故作惊讶:“你怎么知道!”
武松乐得给她戴高帽:“比这府里厨娘做得好。”
她乐了,再追问一句:“哪里好了?”
“旁人知道我喜欢羊肉里加芝麻?”
她扑哧一笑,跟他一道没心没肺乐一阵:“这不叫好,这叫投其所好。”
武松夸过几句,却又泼她冷水:“你也忙着许多公事,以后上灶做饭的事就别亲自动手,省得累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