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点点头,将那无比认真的面容凝视一刻,补充一句:“不过,你要是缺钱了,也可以用。”
潘小园心虚一刻,嘴硬:“瞧不起我,我怎么会缺钱!”
话是这么说,但毕竟是财物转手,刚刚被他“托管”了如此一笔巨款,毕竟有点拿人手短的错觉。还是觉得该回报点什么,于是朝他甜甜一笑:“改日请你吃饭。”
武松对她这伎俩看得多了,眯起眼,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她足尖上的小蝴蝶,十分精明地回了一句:“不是说好了托管的么?”
潘小园:“……”
说笑一阵,静下来。酒也喝完了,武松给自己续一碗。待到给她斟时,她轻轻往外一挡,示意够了。白嫩嫩的手背碰到粗糙的指腹,两只手又赶紧各自缩回去。
气氛有些模糊的暧昧,好像一个脑子不太灵光的游客,好容易爬到半山腰,让浓雾遮了眼,看不见脚下的路,一时间踟蹰不前。
出发的前夕,似乎欠了她什么东西?当时他心绪激荡,曾经下定决心,再不打算控制自己。可如今生活回到正轨,又给他堆砌了一套不兑现那承诺的理由。
玲珑的一只手,握着小盏子。跳动的光线下,酒液显得浑浊,映出个晃晃悠悠的倒影。眉眼都不甚清晰,只有精致唇边一抹起伏,似是在笑。
他觉得奇怪。前一刻,情绪似乎还沉浸在战斗中。忠义堂上的酒宴狂欢、推杯换盏,也没能让紧绷的情绪松懈多少;唯有见到她,才觉得是彻底闲适下来,好像那乱七八糟的俗事都自动退避三舍,怕了他了。
但他知道这也遮莫是镜花水月的假象。看似风平浪静,岁月静好,实际上呢,总有什么地方暗潮汹涌,无情地舔舐着那一点点难得的安逸。
他武松一生光明磊落,唯有此时,像是一根微不足道的刺扎进指缝,让他觉得,有些时光,是偷来的。
好在对面的人十分善解人意,不让他在自我怀疑中沉浸太久,提起盏子,抿一口酒,柔声问他:“那么曾头市一战,你还要去么?”
他恍然惊觉,一口将酒喝干,摇头:“不去。不受那气!”
潘小园一怔,问两句,才问出来。回山之后,武松立刻把李逵在阳谷县的行径如实上报。谁知李大哥这次一如既往,又是“将功折罪”,只被罚关一个月禁闭了事。
说是“功”,也不过是在大名府砍的那些“狗官”的人头。该砍的人头,换了不该砍的人头,公平合理,况且李逵还赚了个“杀得痛快”。
武松气不过,当场在忠义堂酒宴上摔了碗,让几个兄弟好说歹说,劝过去了。但这口气一直憋着,方才跟潘小园喝了几口酒,心情才好点。
武松自己呢,跟李逵险些兄弟相残,那么多人看见,也瞒不过去。好在大伙都为他说话,况且他在大名府也功劳突出,于是也“将功折罪”,没落太多好。
因此他一路上心情郁郁。
况且,此去曾头市,梁山吸取教训,准备得极其充分,沿途还附带着一个捉拿史文恭的任务。宋江不表态,但吴用几句婉转的提议下来,他心里便门儿清——他武松是梁山上少数实力可以和史文恭匹敌的。如今已经有卢俊义了,要是他请战得太积极,未免不会让大家生出些旁的想法——何必呢?
武松不是不懂这些弯弯绕绕,懒的掺和,借着酒意,干脆直接请假,说他过一个月还要去东京赴周老先生的约,没法分身去参战,哥哥恕罪!
吴用就坡下驴,勉励了几句,他便借机遁了。
见潘小园有点错愕的样子,他还多少有些顾虑,澄清一句:“我不想参与捉拿史文恭,不是不愿给你出气……”
潘小园深深看他一眼,立刻说:“没关系。”
除了这三个字,千言万语咽下去。晁天王亲口遗言,谁捉到史文恭,谁便是下任山寨之主。倘若没这句话,那么宋江接替晁老大,基本上是板上钉钉,无可争议。如今呢?晁盖能不知道宋江的武功到底有几把刷子?怕是十个宋公明加起来,都不能擦破史文恭的一点皮。
那么这句遗言,到底是几个意思?
领导层内部固然为这句话操透了心,但不得不说,这是一个十分具有江湖特色的嘱托。底层的小喽啰,没心没肺,也有不少兴高采烈的——史文恭长什么样,大多数人没见过;但“山寨之主”这四个字,人人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万一这份重任最后落到自己身上呢!那不就是一步登天么!
而武松是最有理由去找史文恭晦气的。这份诱惑,却让他弃如敝屣,碰都懒得去碰。
她忍不住逗他一句:“万一你真成了梁山泊老大,这些乱七八糟的勾心斗角,你想怎么整顿,就怎么整顿,到时候宋大哥、吴军师他们都得听你的,你把忠义堂改名为打虎寨,坐在正中央,发号施令,威风凛凛,谁要是不听话,你手执钢鞭将他打……”
武松见她眼中狡黠得可恶,忍不住哈哈一笑:“想得美!那史文恭难道会束手就缚不成!再说,我也做不成这种事,不如闲散一个人,有酒喝就成!”
潘小园乐了,评价道:“这叫胸无大志。”
没等他表示抗议,又来一句:“跟我一样。”
武松跟她抬杠:“你的官越做越大,不出两年,得赶上我。”
潘小园正色道:“不混出名堂,就得遭人打压瞧不起。可不是我贪那份名利。”
武松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将碗撂地上,磕着木桩子沿儿,嗒嗒两声,好像是在应和她的话。
又听她放低了声音,明明院子里没别人,却像是怕人知觉口吻:“二哥,我那日跟你说,倘若过得不顺意,不在梁山混也罢——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气话。今日再跟你说一遍,是当真的。”
武松“哦”了一声,下一刻才反应过来,目光炯炯地看她,“你……”
潘小园冲他一眨眼。
他的第一反应却是:“你是过得不顺意了?”
没办法,这件事上他必须心虚。十字坡的酒店,在他的默许之下烧了个干净,替她越俎代庖的选择了梁山,若非她自己争气,此刻不过是个默默无闻、毫无分量的家属、累赘。
他是十分善于给自己揽责任的,一听她提起“不在梁山混”,这件事立刻又跳回脑海里。还以为她早就不记恨了呢。
潘小园赶紧摇头,却又马上轻轻点了下,仿佛要进行一次双重否认似的。她觉得自己算是很善于适应环境的,即便生活不尽如意,也能把自己收敛成一个忍气吞声的小地鼠,有机会了,才会探个头出来,观望一下风向。
当然有时候也忍不住,荆棘丛生的土地上,不小心露出个小爪子、小尾巴,扫上几根刺,自己痛一下子,不知高低。
但若因为自己那点不值一提的烦心事,直至忽悠武松炒宋老大的鱿鱼,这种事她做不出来——要是真做了,那就坐实了“红颜祸水”——更何况,以武松的自我程度,还轮不着让她来祸害。
于是跟他实话实说,让他自己分析判断。
“嗯,首先,你从大名府救回来的那位石秀大哥……好像不太喜欢我。”
武松也不免觉得她对石秀过于热情了,当天事务太多,无暇询问,这时候她主动提起来,正好省了他多想。
听她坦白,第一句话却是:“嗯,不过那人记仇,你别算计他。”
潘小园委屈地看他一眼。真够精简的。在他眼里,自己就这么蛇蝎心肠?
不过也没算说错。跟他避重就轻地答:“我是想巴结他嘛,不信你问问别人,我那几天,手底下的小弟小妹都围着他转,可有半点不周?”
过去不跟武松提石秀这档子事,是怕两人因为自己翻脸,弄得武松在梁山无法做人,自断后路。如今周转余地大了许多。石秀被她小小摆一道,欠她的人情众人皆知,不多武松一个监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