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宁道:“明天就走。”
宝如讶然:“这么仓促!”又有些担忧:“会不会太过匆忙?”
许宁含笑:“跋涉千里,只为一夕之欢。”
宝如脸一红,看了眼正在专心致志玩那小公鸡的淼淼,正色道:“你那边可安排好了?若是被人参个擅离任所、疏忽职守可了不得。”
许宁道:“无妨,县里诸事我安排妥当,他们只以为我到了州里办差,如今县衙被我整治得铁桶一块,倒是你这里需得再安排妥当,否则我实在安心不下,如今我那边诸事已定,我让裴瑄留在京里,你但凡出行一定要唤他随行,宅子里他入住不便,让唐远住进前院,他是你族兄,有事也能当个报信的用了,待到过完年开春天暖了,你爹娘上京,裴大郎再回蜀地。”
宝如道:“我这里天子脚下,住得离皇宫又近,你那儿穷山恶水的,正是需要裴大郎的时候,还是让他过去吧。”
许宁正色摇头:“真不必了,我还有个刘渊,你别担心我,我那边招安了不少山匪,正在训练,裴大郎还收了几个徒弟呢,唐远若是知道,肯定要喊得嗷嗷叫。”
宝如忽然有些艳羡:“只恨我身子不灵活,这京里整日不是邀赏花便是邀做寿庆生,实在没什么意思,如今等到我生下孩子再等孩子大一些才敢赶路,都不知到什么时候了……”她脸上表情恹恹,低下头弄那些小东西,许宁看过去只看到她乌发如云,耳垂缀着枚银丁香,貂裘领中颀长脖子被深黑色貂毛一映,肤光如雪,许宁喉结动了动,他其实比宝如还要郁闷,却仍是不得不安慰她:“很快就好了,正好那儿也不好住,等你一切都弄好,我就收拾好了,一切妥妥帖帖,迎接夫人大驾光临。”
☆、第84章 拔刀相助
许宁匆匆来去,四邻不觉,只有裴大郎果然留了下来,唐远果然入住了前院,也不知许宁还是裴瑄和他说了什么,俨然一副护卫的姿态,十分骄傲认真,日日晚上睡前都要检查一遍火烛锁墙,才枕着□□入睡。
裴瑄不知去哪里弄了个木哨给宝如挂着,只说有急事便吹,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宝如实在是哭笑不得。不过亏得他们这么一弄,她确实感觉到安全妥帖许多,夜里也睡得更安稳了。
京城连日大雪,她既挂念匆匆赶路的许宁,又思念着家里的爹娘,家里的九九消寒图一瓣一瓣的染上,又教呀呀学语的淼淼读九九歌,淼淼学语甚快,很快便已会朗朗上口的念“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五九六九看杨柳……”
接近过年的时候,宫里传来了好消息,安贵妃诞下大公主,官家大喜,直接给了大公主“荣华”的封号,又赏赐了安家不少东西。
宝如得知是个公主,心下倒是松了一口气,一是能平安生产倒好,二是安贵妃生个女儿,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倒都是安了不少人的心,贵妃深受荣宠,根基浅薄,又与皇后前后脚怀着龙嗣,本就万众瞩目,如今是个女儿,再下一胎不知何时,皇长子地位稳固许多,而安贵妃本就不是个争先要强的,也算是得了安宁了。
过年后朝中例行放假,京里越发热闹得沸反朝天,日日都能听到鞭炮声,宝如肚子一日比一日大起来,待到十五上元节,满京城的放灯,君民同乐,这在京城是一年盛世,满京城的人这一夜无有不看灯的。宝如在家窝了一冬,算算日子还有两个月便要临产,想到淼淼也都能走路了,正是最贪新鲜的时候,哪有不想看灯的,想来想去还是提前在庆丰楼重金订了一间临窗的包间,方便看灯,正好亲近的秦娘子、唐远两兄弟都一同邀上了,裴瑄自不必说,是要护送她们一路前往的。
到了上元这日,酉时未到,裴瑄便已到了门外带了马车来接宝如,防着入夜后路上人多不好行走,宝如毕竟身怀六甲,挤不得,唯有提前出行。宝如便已替淼淼打扮停当,带着唐定、银娘小荷上了车,出门看到裴瑄今日打扮十分醒目,他披了件玄色貂裘,帽侧却簪了支鲜红绒花,随着风中飘摇的帽带,无端便在凛冽中多了一份风流倜傥,她点头含笑:“这一打扮停当越发吸引小娘子们看了,裴郎今夜可有约?
裴瑄笑道:“许夫人莫要打趣,临出门秦娘子非要扯着我道大好节日莫要穿得太寒碜,她先去看几个老姐妹就过去,让我们先过去了。”
宝如点头又问裴瑄:“唐远呢?也不管他弟弟了?午时我困歇了一会儿,起来就没见着他了。”
裴瑄道:“他说怕庆丰楼被权贵抢了包间,提前先去占位子稳妥些。”
宝如失笑:“这京里如今哪有权贵敢仗势欺人呢。”
裴瑄点头:“这京里掉个砖头都能砸到三品官儿呢,不得不防,有个半大孩子在,遇到耍赖的他也能耍耍赖,遇到讲理的也不好意思和个半打孩子争位子,正合适。”
宝如笑得不行:“如此惫懒,竟像是积年的市井油子。”
裴瑄正经点头:“夫人锐眼如炬一语中的,可不就是积年的老江湖了。这京里呆了几年,每年为了看灯抢包间抢位子的事情可也见了不少,许大人将你托付给我们,那可决不能出纰漏的。”
宝如笑着登车,一路车辚辚而行,京城原是天下第一等繁华所在,路上人流已渐渐稠密起来,走上大街,处处都已扎上了灯楼彩棚,天尚未黑,却都已能看出雏形来,陈设的都是百戏及古玩人物景致,处处显出富丽升平来,最热闹的街道自然是大相国寺一代,今日那里正设醮坛,架起了高高的鳌山,香火好不旺盛,街头巷陌笑声不断,宝如她们一路行去,淼淼和唐定都喜悦起来,唐定一直指着外头的鳌山问这问那,淼淼则也学舌说话,两人倒像似在对话一般,煞是有趣。
因着路上人渐渐多起来,车子只能缓缓行走,一时却忽然听到前头有惊呼声马嘶声,宝如惊讶探头去看,裴瑄转头止住了马车道:“你们不要下车,前头似乎有事,我去看看。”说完一夹马肚子,急速向前奔去。
宝如抱着淼淼看着前头喧哗声越来越大声,心下有些不安起来,毕竟在她记忆里,有着一个并不美好的上元夜,虽然时间过去了两年,她却依然有着浓重的阴影,渐渐前头又传来了惊呼声,仿佛数十人一起叫喊的声音,然后又静了下来,只听到一个孩童大哭的声音,她侧耳倾听了一会儿,还是将淼淼交给银娘,嘱咐她看好淼淼和唐定,自带着小荷下了车往前头街道走去。
前边聚集了一圈人,宝如带着小荷走过去,远远便看到裴瑄站在一辆马车座位上,一手持刀,垂头而立,那雪花长刀垂下,有血滴自刀剑滑落,空气中有着血腥味,宝如心里抽紧,小荷连忙在前头开路,却惊叫一声低声转头道:“娘子别看!”
宝如却已看到地上横着一具马尸,却是无头,马头飞在一边,断口平滑,显然是被一刀斩下,天气寒冷,很快便被冻住,并无多少血液飞溅,只是前头却有一穿着斗篷的年轻女子抱着个女童,女童正放声大哭,那年轻女子将斗篷解下,将风帽替女童戴上,显然是不想让她看到那血腥场面,裴瑄在车上居高临下道:“那小娘子将你家孩子带走吧,莫要吓到孩子了,这里我来处置。”
那年轻女子抬头,众人微微有些骚动,原来之前她低着头又有风帽遮掩,众人看不出她相貌,如今抬头只看到她眉裁翠羽,眸如寒星,端的是眉目如画,眉宇间隐然一股清华尊贵之气,看上去也不过是二十出头,她身后跟着一个仆妇,面上有着惊惶之色。那女子道:“这也不是我家的孩子,我不认识她的,只是路上看她将被惊马践踏,所以情急护之,不知这里街坊哪位识得这孩子的父母,速速让人来领去。”
一时围观众人有人道:“那是街头张包子家的闺女,也不看好孩子,这上元夜也是能让孩子乱跑的?也不怕被花子拐走了,真是危险,多亏这位娘子了。”有人已是主动跑去找人,又有人道:“还得亏这位壮士一刀斩下马头,好臂力!果真神勇!”果然有人奔过来抱了那孩子,又对那娘子和裴瑄感恩不已,便要问恩人名姓,裴瑄只是笑着摆手请他们看好孩子。一时惊马的主人也追赶了上来,吓得面无人色,看到马头被裴瑄斩下,也并不怨怼,反感激不尽,裴瑄倒是从怀中掏了二两银子给他道:“你也不容易,这马肉好歹也还能买些钱,以后小心些吧。”
一时渐渐众人散去,那女子上前给裴瑄施礼道:“小女子姓李,排行居长,今日得恩公义举搭救,还请教名姓来日道谢。”
裴瑄眼上有了赞许之色道:“在下银杏坊裴瑄,你一弱质女子却能舍命相救陌生孩童,我也不过是拔刀相助,分内之事,当不得谢。”他看天上甚寒,那女子适才脱了斗篷,内里一身素色锦袍,身后那仆妇也并未穿甚么御寒的衣服,看上去倒像是忽然从甚么甚暖的地方走了出来的样子,并不曾打算在这街上长时间行走,想必也是忽然看到惊马,便解了身上的貂裘大氅递给那女子道:“此地甚冷,这大氅今日才上身,若小娘子不介意,先请借此御寒。”
那女子接过貂裘,抬头面上含笑正要说话,却忽然看到宝如立在一侧,大腹便便,脸上神情滞了滞,复又含笑道:“我当时也并未想太多……这里血污满地,还请贵眷先离了这里吧?”
裴瑄转头看到宝如,啊了一声道:“竟是让夫人久等了,我看到事情危急,忍不住出手阻了一阻,这里污浊肮脏,还请夫人上车。”一边匆匆看了看天色,与那女子拱手道:“这位娘子先请了,裴某还有事在身,先行告辞。”
宝如在裴瑄护送下上了车,从窗口看出去,看到那名女子仍站在路旁一侧目送车子,那貂裘并未披上,而是交给了身后的仆妇捧着,神情十分怅然,天空有一点点雪粒纷纷落下,那女子纤弱身形仿佛将随风而去。
宝如上了车便一直沉默,想起前一世的某一个上元夜,许宁回来和家里说过一件事:在街市上看到一名女子勇救一素不相识的孩童与惊马蹄下,那女子后来半边身子为惊马所踏,臂骨断折,他路过不忍,送了那女子前去医馆医治。
后来又有一日,他回来十分惊诧对她说,原来那名女子,正是孀居在家的永安长公主。
☆、第85章 美人如玉
一直到了庆丰楼与众人会合,华灯初上,宝如虽然言笑晏晏,心情却十分复杂。永安长公主虽然许宁一直力辩与她并无瓜葛,但因有那一段英雄救美的过往,她一直是耿耿于怀的。后来有次与罗氏争吵,罗氏有次脱口而出我家许宁连公主都可以娶的,只有你还整日里不知足嫌东嫌西恁不知足!
后来许宁问罪后,听说她入了空门,她更是心里疑心着到底是如何的高山流水知音情分,才能让她在他死后遁入空门。
重生后长公主与殉情的柳大家,一直是她心中的一根刺,难以拔除,虽然如今贪图一时安逸,与许宁又重新做了恩爱夫妻,却到底意难平,无论如何找不到当初那倾心相待的初心。
她心有些乱,却也一时理不清楚。
眼看良宵华灯,处处宝马香车,珠塔通天,莲花满地,四处都有丝竹歌声吟啸声起,旁边银娘与小荷一直在抱着孩子们指点欢笑,裴瑄则与秦娘子、唐远在一旁饮酒吃菜,说着一些蜀地的趣事,说到痛快时,拍案叫绝,秦娘子饮酒到了酣时,面如红霞,则手里持了一双玉版边拍边就着窗边高歌起来,声遏云霄,十分动听,唱着唱着却又落下泪来,拍着裴瑄的肩膀大声道:“有花堪折直须折,好儿郎莫要辜负了美人恩啊!”
裴瑄也喝了些酒,脸上通红道:“你莫要又乱点鸳鸯谱,我才不要成亲。”
秦娘子道:“我与你说一个故事,那一年我被没入教坊,我那自幼定亲的未婚夫跑来教坊找我,说要我跟他走,他定会好好待我。”
宝如前世从未听过秦娘子说过这话,十分吃惊转过头来看秦娘子,秦娘子媚眼如丝道:“我问他,他的前程不要了?他说没关系,先安置好我,将来再和家里人慢慢说。”
裴瑄也问:“后来呢?你和他走了没?”
秦娘子倒了杯酒一饮而尽:“我当时没有和他走,还骂他想让我当妾,待我不真心,叫他以后永远也不要再来见我。我把他骂走后,整整哭了一晚上,我怕毁了他前程呀!他好好的世家出身,前程光明,怎么能毁在我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