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宁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神有些涣散地看着宝如,刘氏喜道:“醒了?”
许宁却茫茫然叫着宝如:“宝如?”
宝如想象不出他为自己吐血的样子,心头五味杂陈,低低道:“是我。”
许宁喃喃道:“下一世我们还是不要相识吧。”
宝如整颗心都被揉成一团,酸苦麻痛,几乎无法回答,刘氏却在一旁拍掌叹道:“这是还在说胡话呢!前头说了一晚上了,都在叫你!”
许宁喃喃自语:“是我连累了你和孩子。”他侧过头,茫然的眼睛里忽然涌出了大滴大滴的眼泪,打湿了枕头。
宝如低了头一滴眼泪啪的一下落了下来,刘氏慌忙道:“快收了眼泪!这也不过是受了风寒,没事的!你才生了孩子,万万不能落泪,眼睛会落下病的!再说了伤心会没奶的!”一边连忙扶了她道:“回里间去歇息,没事的,那先生都说了待他清醒了知道你和孩子安好,就没事了,他这是心病,吓到了。”
宝如看了仍在含含糊糊说胡话的许宁,并没有久待,站了起来往里间走……还不知何时水势散了才能回去,孩子的口粮全靠她的奶,她万万不能生病了。
许宁在滚热的炼狱中煎熬着,四面全是灼人烈焰,他依稀记得自己是要找一个很重要的人,却记不起是谁,内心焦灼之极,可是不知道朝那个方向走,恍恍惚惚却似乎看到了宝如,她穿着一身火红的衣裙,倒像似嫁衣一般,在火里站着,仿佛随时被火烧化,许宁心里茫茫然地想她怎么也会下地狱,他上前想去牵她的手,却听到她冷笑着拿了一把刀猛的剖开自己的肚子,掏出一团血肉掷向他,冷冷道:“许宁,我愿生生世世与你永不相见!”
许宁大骇伸了手要去接那团血肉,却发现自己伸出的手森森白骨,根本接不住任何东西,那团血肉落在了火中烧化了,他低头看自己全身都是累累白骨,猛然想起自己早就已经死了,凌迟三千六百刀。
他抬了头去看唐宝如,却四面都已不见人影,他张了张嘴,忽然又听到有人喊他:“许宁!许宁!”
似有雪水淋在头上让他浑身一激灵,睁开了眼睛,却看到了学堂里的林先生正在低头看他,四目相对,他动了动身子发现十分沉重,嗓子仍然火热肿痛,梦里的情形依然历历在目,他疲惫地问:“林先生?”
林先生笑了,抬头和身后的人道:“烧已退了,醒过来了就好。”一边将他头上的几根针拔了出来,一边又转过头对他和蔼道:“好好调养,不要多想。”起身走了出去。
他想起自己如今处境,抑郁难言,闭了眼睛不想说话,只觉得全身从身至心无一不疲惫沉重,却听到里间忽然传来了孩子呀呀的叫声,他吃惊地睁开眼睛,却看到刘氏抱着个襁褓走了出来,将襁褓竖起来给他看那孩子的脸道:“喏,这是你女儿,来见见爹爹。”孩子呀呀的叫着,不解其意。
许宁瞪大眼睛,猝然想起适才梦中宝如将孩子向他扔过来,自己却消失来,连忙伸手一把拉住刘氏的手道:“宝如呢!”
刘氏一怔,笑着宽慰他道:“宝如在里头歇息呢,昨晚孩子有点闹,她又忧心你的病,一直没怎么睡,待到天亮你退热了,她才安了心睡下了,你抱抱你女儿吧。”
许宁却避开了那孩子,猛地坐了起来,头目森森一阵眩晕,刘氏“啊呀”一声连忙去扶他,他推开了刘氏,直接往内室里头冲了进去,跌跌撞撞跑到了床前,看到宝如安睡在锦被内,面色虽然微微有些憔悴,却仍有着血色,确然活着无疑。他仿佛忽然从心里舒了一股长气来,整个人都陡然轻松了下来,像是如释重负,又像是求仁得仁,胸口激情鼓荡,一股发自内心的感激和喜悦、庆幸似乎便要破腔而出,他想大叫大笑,却觉胸口一酸骤然哽咽,泪珠滚滚而下,他嘶声痛哭了起来。
宝如被他的哭声给吵醒了,发现许宁趴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在哭,而背后刘氏抱着孩子手足无措地看着他们。
宝如哭笑不得:“你哭什么……”
许宁只是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之后气也出了,惊也平了,心也定了,又得了女儿,身心舒畅,吃了两大碗稀饭进去,有了力气,才开始去逗弄女儿,然而却并不敢抱,那样软软小小犹如幼兽一般的小孩子,他不敢抱,更怕传了病气给她。两只狗因怕被灾民捉去吃了,一直用绳子拘在屋里,这几天没吃什么东西,呜呜的叫着对着男主人摇尾巴。
许宁摸了摸它们的头,刘氏笑道:“那晚可多亏了这两只狗,半夜一直疯叫着抓门,我们出来看了看,看到到处都是水,觉得情形不妙,还是宝如说了往山上书院走。收拾了一些东西披了蓑衣就出了门,可怜我们几个女人半夜里黑漆漆地摸黑走路,真是捏着一把大汗。要不是有这两只狗认得路一路带路,哪里看得见路!好不容易走到书院敲开了门和值守的先生说了缘由,宝如才忽然说肚子疼,后来才知道她走到半路就觉得不对劲了,但是一直撑着到了地方才说,我们慌手慌脚地安置下来,书院就开始不断有灾民上来了。”
许宁轻轻抚摸那两只狗道:“忠义两全,以后这两只狗便改名为黑忠、花义吧,总之养到它们寿终正寝还了他们这份恩了。”
床那头的宝如听到这名字忍不住笑起来,刘氏也觉得好笑,看他们夫妻俩这般想是要说些私房话,便抱了孩子避了出去。宝如道:“给狗起这样的名字你也不怕被朋友取笑。”
许宁叹道:“人不如狗,当年我将你托给林谦,想着他是同乡,又一向来往亲厚,总能照顾你一二,谁能想到他后来如此?倒不如这两只狗,先买着不过是想让你开心开心,谁知道竟是救了我妻儿一命,总要当它们是家里的一份子,给它们个正经名字。”宝如抿嘴而笑:“树倒猢狲散,你是读书人,原该比我懂这道理。”
作者有话要说: 依然是两更同发晚上没了。
☆、第44章 诸事皆定
许宁沉默了许多,只是摸着狗不说话。
宝如看他不过才病了几日,便已瘦得身上衣衫都显得有些空荡起来,脸颊也凹陷了些,显得十分憔悴病弱,看上去和自己刚重生那会儿见到的意气风发的少年许宁判若两人,想起这段时间许宁也先后经历了幼弟猝死一系列打击,不觉有些同情他:“当年你秋闱完也生了一场大病。”
许宁点头:“嗯,那年雨太大,在贡院门口淋湿了,进去才考了一天便已病了,硬撑着答完卷子,回去以后也没调养好,又接着考了第二场第三场,才算是敢放心病了,那会儿也是倔强,连病都强撑着。”
宝如心下暗叹:“你一心挣扎着向上,这一世却放弃了秋闱,可怎么办?”
许宁轻描淡写道:“三年后再考也就是了。”
宝如知许宁心里一贯有数,过了一会仍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我只愿你将来莫要后悔才是。”
许宁抬了眼睛看她:“不后悔。”他眼睛仍是分外亮得慑人,人瘦下来,神态上又更添了一分犀利沧桑,宝如被他灼灼盯着,忍不住移开眼睛,耳根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
许宁看她面颊粉红,漆黑的长发披着,想起那一日的惊心动魄,也不知她们几个弱女子如何在大雨黑夜中挣扎着求生的,又不知她腹疼发作时是不是心里也害怕得很,只是她如今一字不提,仿佛早已习惯一个人承担生活中的种种磨难……他忽然觉得,若不是这前一世的宝如回来,只怕自己这一次是真不得见了。他按捺着后怕,柔声问她:“生孩子辛苦么?”
宝如回过神来:“还好……生的时候是挺疼的,现在不疼了就觉得还好。”
许宁轻声道:“委屈你了,等我能走了,出去找船想办法带你回西雁山那儿,好好养养。”
宝如有些不习惯许宁这般柔声细语,许宁一贯便是哄人也有些端着架子,如今这一番仿佛发自内心的宠溺,倒教人有些觉得肉麻,忍不住转开话题:“我们家小囡囡,我娘说得先给她起个乳名方便大家叫着。”
许宁想了下道:“她随波而来,乳名就叫淼淼吧。”
宝如叹道:“这几天可被这水患给害苦了,你还要起这样的名字,以后一叫她就想起这一次受的苦。”
许宁道:“正要这般才克得住,大名我再想个合适的字来压一压便好了。”
宝如念了两声道:“也还好,挺好听的。”
正说着刘氏抱了孩子进来道:“孩子又饿了。”一边将孩子递给宝如一边道:“我已托了人回去捎了信,你爹正急得没法子,接到信已雇了船来说今天就能过来接了我们回去。”
宝如喜道:“那就好,爹爹身子可还好?可不要太担忧了,他身子不好哩。”
刘氏道:“听捎信回来的说看着还好。”一边又看了眼许宁道:“倒是女婿这次回去可要请大夫来好好看看,那日竟是急得吐了血,可别存下病根才好。”
许宁道:“不妨事的,岳母不必忧心。”
刘氏一边念叨着将来回去要如何派人来厚谢书院的先生,又该请哪位大夫给宝如和许宁都看看,宝如看了眼许宁,看到他居然也在看着她,一瞬不瞬十分专注珍惜的样子,宝如慌忙移过眼神,耳根唰的一下又红了。
晚了点果然唐谦赁了条船来亲自接了他们回去,他这两日也是忧心如焚,如今看到妻子、女儿女婿尽皆平安,还新添了一个外孙女,喜不自胜,回到武进县后,唐家两老却是找了宝如来说话:“女婿这次弃了科考来找你,我听说了,为了你居然还急出病来,依我说,对你也算得上情深意重,加上这一向他对我们两老也甚是孝顺,我和你娘商量了下,这大姐儿,不若还是姓许的为好。”
宝如一怔:“爹娘不在意?”
唐谦叹道:“我们做生意人家,总要讲个公道来往才能长久,女婿待你好我们都看在眼里,你们以后也不是不能没有孩子,只要长子姓唐续了香火便好,长女倒是姓许的好,毕竟女孩子是要出嫁的,将来说人家也好说,若是从母姓,将来大一些说亲,有些讲究的人家便要挑三拣四的,倒要耽误了。”
宝如不再意道:“在意的人家别嫁便是了,许宁也不会介意这些,还是姓唐吧。”她默默的将那句也许他们只有这一个孩子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