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来想去,唯一的变数就是你。”她抬起头,死死盯住我,目光古怪而专注:“自从你出现了,夏兆柏竟然不再恨我,也能跟个正常人一样谈恋爱;七婆那个老太婆好像年轻了十岁,见到我,也不会一付想吃了我的表情;就连林俊清,竟然也不再滥交,还去参加什么无国界医生组织。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有魔力改变这一切?”
“还是那句话,张小姐,你太看得起我。故人走出阴霾,你该替他们高兴才是,难道说要他们一个个颓丧悲伤,度日如年才算正常?”我迎视她的目光,温言说:“再喝一口水,坐火车渴了吧?”
她慢慢地放松下来,举起玻璃杯喝了一大口,放下来,有些恍惚地看着远处。
我默然无语,单手支起下颌,打量着眼前的萨琳娜。无可否认,从什么角度上看,她都是一个美人,有主见,有心计,性格刚毅,若投身商界,想必也比我要强得多。当年林夫人对她加以青睐,不是没有道理的。但是世事如棋,那步步谋算的人,却算不过命运变迁,造化弄人,我微微叹了口气,问:“听说,你是由已故的林夫人一手带大?”
“是,”她点点头,“夫人对我有恩,而且一直待我很好。”
“你是她钦定的儿媳,自然与其他人不一样。”我仔细端详她,眉眼之间,依稀有当年那黏人小姑娘的影子。我扣扣桌角,叹了口气,算了,她做得再错,也自有她要承受的煎熬,我若再追究,又能如何呢?
“那个基金会,有大概七亿美金,”萨琳娜忽然说:“足够夏兆柏做事的了。”
“这么多?”我心头一震,脱口而出:“既然有这么多,为什么当年你不说出来助林氏一臂之力?”
“当年?”她恍惚地看着远方,似乎想哭,却又微笑:“当年,我恨不得林世东去死,又怎么可能给他指出一条明路?”
我愣住,呆呆地看着她,半响,才听见自己干涉的声音,呆板地问:“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她悲哀地看着我。
“为什么要恨不得他去死?!”一股怨怒涌了上来,我猛地一拍桌子,低吼道:“他对不起你了吗?他做过什么值得你恨的事吗?他难道不是一直都喜欢你,把你当成亲生妹妹一样疼爱吗?”
我吼完,只觉一口气堵在胸口,喘不过气来的窒息和沉痛。夏兆柏在不远处见到,赶紧跑了过来,忙把我揽入怀中,焦急地低声安慰道:“没事,宝贝,咱们别生气,不跟她一般见识,我来收拾她,你别生气。”
我把头埋入他怀里,大口大口呼吸着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心里仿佛慢慢安定下来,过了一会,方抬起头,用相对平和的声调说:“不用,你别管了。我来处理。”
夏兆柏担忧地握住我的手,在我身边坐下,我握紧他的,抬头对萨琳娜说:“萨琳娜,我必须要知道,你为什么恨林世东。”
夏兆柏的手一紧,对萨琳娜投去威慑力十足的目光,我盯着那张妆容美丽的脸,缓缓地说:“请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为什么?”她的眼中迅速蒙上一层泪雾,悲声道:“因为他摧毁了我!”
“你胡扯什么!”夏兆柏怒道:“你自己心术不正,忘恩负义,别怪到别人头上!”
“兆柏,别吵。”我盯着萨琳娜说:“张小姐,你可以说得明白点吗?”
她凄然一笑,说:“明白点?要明白到什么程度?你们怎么会明白,一个小女生骤然失掉双亲,孤苦无依寄人篱下的恐惧感。林世东就这样走进我的生命,带着所有人性中最温柔,最温暖的东西来靠近我,安慰我,宠爱我,他让我觉得,自己几乎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幸福的公主。你们怎么会明白,当林夫人告诉我,她选了我做为那个人的妻子,要我努力成为配得上他的人时,我心里有多么高兴?我的整个青少年时代,都在为成为这个人的妻子而努力着。他那么善良,我就要变得强大来保护他;他那么温柔,则我需要刚毅坚韧来陪衬他;他那么高贵有教养,则我要变得更加仪态万方,这样才能长久锁住他的目光;他不喜欢做商人,不喜欢继承家业,没关系,我来就好,我发疯一样地学习,我渴望着有朝一日,卸下他肩上的担子,让他可以像他父亲那样,悠然自得,闲适安逸。”
我听得心痛如绞,哑声说:“你,你原来是爱……”
“是,”她昂起下巴,大声说:“我爱他,我比那个什么林俊清更爱他,我也比你,夏兆柏,我也比你更爱他。我能够为他忍,为他塑造自己,把他当成我生活的意义,做一切别人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我比你们都更爱他。”她声音呜咽起来:“但是我那么爱他,他给我什么,他给了我什么啊?”
“他不就是不爱你吗?他不就是爱男人,是个天生同性恋吗?”夏兆柏冷冷地说:“那又怎么啦?你的爱是珍贵,是难得,但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林世东从来没求你爱他,更加不需要因为你爱他,就得娶你,就得回应你!”
“所以,你就设下圈套,让他成为丑闻男主角?”我盯着她的脸,缓缓地问:“你给他下药,你干了两次,是不是?”
萨琳娜如遭重击,脸色灰白,眼泪如断线一般落下。
“第一次在他宴会的酒里做手脚,可却没有成功,因为半路杀出个夏兆柏,把林世东带走;第二次,你趁他感冒,偷换了感冒胶囊,然后再安排一个拙劣的仙人跳圈套。”我颤抖着嘴唇,说:“你说你努力了那么多年来靠近他,成为他的妻子,却连他是什么人都没弄清楚。你难道不知道,一出这种事,就是要把他往绝路上逼吗?”
萨琳娜浑身剧烈颤抖起来,把头摇得如拨浪鼓般,神经质地重复着:“不,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我痛苦地闭上眼,又睁开,从一旁的皮包里掏出装有翡翠项链的黑色天鹅绒首饰盒,连同一份文件,一起推到她面前,淡淡地说:“签下这份财产转让书,项链就是你的。”
她怯生生地抬起头,欲言又止。
“签吧。”我把笔递过去,冷声说:“这个钱本来就不该是你的。”
她拿过笔,手抖得不像话,终于在那份文件上签署了自己的名字,我拿过来看了看,疲倦地闭上眼,说:“给你,项链归你了。但我有句话必须要说,”我睁开眼,盯着她,说出有史以来,我对萨琳娜说过的最刻毒的话:“你要明白,就算拿了项链,你也不算林家的人。”
第 80 章
从萨琳娜手中拿到那笔资金进行得非常顺利,第二天,夏兆柏便持着资产转让文件与萨琳娜一道去了巴黎,正式接管了林夫人留下的海外基金。夏兆柏离开的这几天,我坐在窗口呆呆地看着天空,事情虽然一步一步都朝我们想要的方向进行,但我却心里难过,一种说不出的憋闷和沉痛始终压在心头。我一遍一遍地扪心自问,那一世的做人到底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一个两个,我掏心掏肺地爱着宠着,却要这样恨我?
甚至恨我到,巴不得我死的地步。
我将脸埋入手掌中长久不能言语,脑子里一片空白,茫然地想着,那两个孩子,一个是我爱着,一个爱着我,我们的感情都无可挑剔地专一和深沉,我们都很认真,投入自己的精力心力来维系这种情感上的神圣和崇高,我们都如献祭的羔羊一般匍匐而虔诚地供上自己所有,甚至于,我们都在用生命来相信爱这种东西。
只可惜,也正是因为太相信了,我们的爱都容不得一点瑕疵,我们在献祭自己同时,无论是隐忍如我,还是激昂如萨琳娜,抑或偏执如林俊清,我们都一样的自私和自负。没有办法忍受所爱的那个人超出爱情的“神性”范畴,没有办法明白那样一个简单的道理:所有为爱所做的献祭和牺牲都只是一种自我选择,从根本上讲,爱情与他人无关。
幸好,一切都为时不晚,我还活着,还有人愿意爱我这样笨拙而自以为是的人,而我也终于能够接受那发生机率堪比奇迹的爱情。我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仰望天空,远处教堂的穹顶之上,有白鸽一群盘旋飞翔,犹如圣灵降落人间。我忽而觉得,我重生的意义,超越死亡来到这个十七岁少年的身体中的意义,如果这世上真有意义这回事的话,那么,就是为了更加安静地聆听内心的声音,更加宽阔地看待我所身处其间的生活,更加因为了解而心存悲悯与感激,更加认领我,带了瑕疵和罪过,却仍旧不失真诚和热情的灵魂。
这才是我,不是吗?
门上传来剥啄之声,片刻后,有人轻轻推开门,朝我缓步走来。然后,一双坚强有力的臂膀自背后将我拥入怀中,摩挲着我身上的衣服,温言问:“怎么在这?今天可有点冷,穿得够不够?”
我不禁微笑起来,反手握住这个人的手掌,一股暖洋洋的温情从心里涌了上来,这是我的爱人,我跨越了生死和仇恨,好不容易才接纳的爱人。抛下当初那些猜疑和恐惧,其实多少次多得有他,我才生活得如此有惊无险。我抬起头,主动亲吻他的脸颊,低声说了一句一直该说的话:“谢谢你,兆柏。”
夏兆柏明显一愣,随即眉眼之间染上得色,嘴角翘起说:“那是,该谢我,我可为你做了多少事啊。”
我贴着他的脸颊,笑道:“我可没求你做,那是你自愿的。”
“恩,我自愿,我的热脸上赶着贴你的冷屁股,行了吧?”夏兆柏狠狠亲了我一大口,宠溺地说:“小祖宗,你就作吧。”
我呵呵低笑,窝在他怀中,轻声说:“是啊,我说起来性格黏糊,耳根软,心里其实没什么准主意,又好打退堂鼓,胆小怕事,这一路真难为你了。”
夏兆柏圈着我笑说:“看来自我认识得挺深刻挺全面的嘛,不错,知错能改,还是好孩子。”
“那你错了,”我眨眨眼,谐谑地说:“我是勇于认错,死不悔改,已然就这样了,你爱来不来。”
夏兆柏愉快地笑了起来,在我耳边说:“我爱,我爱还不成吗?”片刻后又嘀咕:“看来真是不能太宠,都无法无天,骑我头上了作威作福了。”
“夏兆柏,说什么你?”我瞪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