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里伸出一只手,将车帘子慢慢地掀了起来,何县令心道这手白是够白了,可惜怎么长得跟鸡爪子似的,一点美感都没有。
紧接着,一颗脑袋从车厢内冒了出来,何县令不禁吓了一跳,这才发现是张男人脸,压根就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
那男人面容惨淡,两眼无神,眼睛底下两个黑青黑青的眼袋,看着像是病得很重,不过见他身上还穿着从五品的官袍,何县令忍不住凑上前去问:“敢问这位也是钦差罢?下官巩县县令何浩思……”
还没等他说完,对方上半身从马车里探了出来,像是要下马车,结果面上一阵扭曲,忍不住随手抓住身边的东西稳固身形,低头呕吐起来。
而他抓住的,正是已经木然了的何县令的衣袍。
何县令没事找事,沾了一身秽物,这下子正好,顺道跟着唐泛他们一道更衣沐浴了,因为随身没有带着换洗衣物,还得忍着身上的酸臭味,跑到自己县衙里去换,一路上都没人敢靠近他,甭提多倒霉了,何县令也一肚子火发不出来,谁让他自己好奇心重呢,对方不仅是中央官员,品级也比他高,何县令也只能捏着鼻子自认晦气了。
结果他这头赶回衙门,才刚换好衣服,又听说钦差那边正在找他,只得急匆匆地往官驿跑。
进了官驿,唐泛等人已经梳洗整理一番,不复满面尘土的模样,看上去虽然仍旧一脸疲惫,但总算光鲜多了。
唐泛对何县令道:“我等为何而来,想必何县令也清楚罢。”
何县令忙道:“是,但请上差垂询,下官知无不言,不过诸位大人是否还未用饭,不如用了饭再说?”
唐泛笑道:“何县令若还未用饭,不如坐下来一道吃,边吃边说?”
何县令正好也想借着这个机会给钦差诉诉苦,便恭敬不如从命。
官驿伙食不错,当然,唐泛等人都是京城来的,何县令也不敢怠慢,连厨子都是从县衙临时调过来的,做的都是地道的河南菜。
八宝布袋鸡,红烧羊肉,滑溜鱼片,全都肉香四溢。
隋州等人倒是没有怎样,连唐泛习惯了马上奔波之后也觉得还好,反观尹元化和程文田宣三人,因为马车一路颠簸,吃什么都没胃口,眼下闻到肉味,脸上青青白白,忍不住捂住嘴往外跑,扶着廊下又吐了起来,可惜肚子里已经空空如也,连胆汁都吐不出来。
何县令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疏忽,这几个人因为晕车,肯定就吃不下大鱼大肉了。
唐泛见何县令有点无措,便跟他说道:“让厨下弄几个清淡的素菜,再上几碗小米粥,给我也来一碗,再给他们三个另开一桌,免得闻到肉味吃不下去。”
“不必另开一桌了……”尹元化走了进来,虚弱道,“下官还是坐在这里就好。”
他之所以主动请缨,千里迢迢跟着唐泛来到这里查案,主要有两个目的:一抢功劳,二抓小辫子。
而且这都是经过梁侍郎默许的,副手跟着出行查案,更是名正言顺。
唐泛对他的小算盘,自然一清二楚,见他坚持,便笑了笑,也不勉强:“那好。”
偌大饭厅里只有一桌,坐着唐泛,隋州,庞齐,尹元化,何县令,两名清吏司的司员,以及巩县的县丞,主簿等人,其他人员都在隔壁间,打扰不了诸位大人的清静。
大家饥肠辘辘,也顾不上谈公事,见菜肴陆续端上来,互相谦让了一下,便都陆续起筷。
尹元化坐在唐泛旁边,见他吃一道肉就要品评一番,还不乏惋惜地道:“尹兄,可惜你今天吃不了,虽然是同样的食材,但做出来味道就是与京城的不同,莫怪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若是天天能吃到这般鲜美的八宝布袋鸡,我就是在这里长住也愿意啊!”
何县令当然知道唐泛这是在说客气话,称赞他这个东道主,便也跟着劝唐泛多吃点多吃点,那头巩县的县丞与主簿等人有意巴结隋州庞齐他们,都主动挑着话题闲聊,活跃气氛,饭桌上的氛围倒是异常热烈。
只苦了一旁的尹元化,一声声肉字入耳,他刚觉得自己刚下肚的小米粥又开始翻涌起来,心里早就把唐泛的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个遍。
好不容易用完饭,尹元化心说总算可以休息了吧,没想到唐泛将筷子一放,对何县令道:“现在吃饱喝足了,也该谈谈正事了。”
尹元化忍不住道:“大人,正事明天再谈也不迟罢,今日大家都挺累的了。”
唐泛点点头:“千里奔波,大家辛劳,我是知道的,不过我们既然身负重任,就先该将正事了解清楚再说。你若是累了,可先下去歇息。”
尹元化心想我去休息了还跟来干嘛,便咬着牙一字一顿道:“大人,下官不累,尚可坚持。”
唐泛欣慰道:“我就知道尹兄一心为公,任劳任怨,真是我辈楷模。”
调侃完尹元化,他转向何县令:“公文上毕竟言简意赅,许多细节不甚了了,还请何县令将此案重新描述一遍。”
何县令心道终于来了,赶紧坐直身体,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起来。
他所说的,其实跟上报的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比起公文上冰冷冷的文字,自然更为详尽生动,旁边又有县丞与主簿等人互相补充,倒让唐泛他们对事情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
比如先前呈上刑部的卷宗里就没详细提到那夜半鬼哭究竟是什么,附近村民又有何反应,何县令就道:“那鬼哭声也不是夜夜都有,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事情发生后,下官也曾到过那个村子,住了几日,就从未听过,但是派去那里的衙役,除了那个疯了的,都说自己曾经听见过,村民们也都说听见了。”
唐泛问:“那盗墓贼可抓到了没有?”
何县令摇摇头,惭愧道:“没有,只发现了盗洞,未捉到盗贼,自从接连出了人命之后,也没有人敢去了,当地村民都说是河神发怒,又说是前朝的皇帝老爷生气自己陵墓被盗,所以才会有那半夜哭声……”
“何县令,”庞齐忍不住打断他:“你这又是河神发怒的,又是前朝皇帝生气,那到底是河神,还是跟帝陵有关啊?”
何县令苦笑:“不瞒诸位大人,先前第一拨失踪的那六人,说没就没了,当地人都说是河神发怒,将他们召到河里去当奴仆差遣了,这种怪力乱神的话,我等圣贤门生,岂能相信?所以下官当时一面上报朝廷,一面又派了衙门里的人去查看,结果后来诸位上差也知道了,又去了十个人,只有两个人回来,其中那个捕快不止疯了,他还断了一只手,另外那个老村长,年事已高,加上受了惊吓,话也说不清楚,成天神神叨叨地说什么有鬼,有妖怪,这才又有了闹鬼的传闻。”
他顿了顿,继续道:“北宋帝陵中,永厚陵与永昭陵都离巩县不远,此处出县城十几里地就是,边上还有个洛河村,正好就在洛河边上,所以啊,如今那村里头就有了传闻,说是永厚陵和永昭陵里葬的仁宗英宗二帝,死了之后成为洛河里的河神,又因为帝陵被盗,所以生气了,抓了地面上的人作惩罚。”
庞齐插嘴:“这都是愚夫愚妇的无知传言罢了!”
何县令点点头:“是是,不过因为接连死了两拨人,如今已经无人敢去,下官也束手无策,正等着诸位上差来此查验,不说洛河村,如今就连着巩县县城内,也有些人心惶惶呢,都说河神发怒了,要找祭品,所以,所以……”
他吞吞吐吐起来,旁边尹元化听得不耐烦,催促道:“所以什么!”
县丞接上何县令的话:“所以要主动献祭。”
唐泛听明白了:“以活人祭河神?”
县丞:“正是。”
隋州终于说了进来之后的第一句话:“荒谬!”
巩县自县令之下,一干人等,皆垂首讷讷不语。
古人崇尚山川河流皆有灵,历朝历代也不乏以皇帝和朝廷的名义对山神河神进行册封,其中最大的河神,自然就是黄河了,黄河之下,还有大大小小河流的神祗。
百姓无知,河水一旦泛滥,便认为是河神发怒,只能将希望寄托于祈求河神息怒,为此不惜奉上各种祭品,这其中就包括活人。
洛河作为黄河的分支,地位颇为重要,因为朝廷三申五令,已经多少年没有发生过活人祭河神的事了,但是这一次,巩县发生了如此诡异的事情,连官府都派不上用场,大家自然又想起了给河神献祭的点子来。
只听得唐泛毫不留情地训斥道:“尔等身为地方官,自当教化百姓,远离这等怪力乱神之事,怎能听之由之,任由他们以活人献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