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号、八号也到了,这里是三号机。”
独眼鹰顺着旁边的主控台滑下来,没什么力气地瘫在地上,他弯下腰,抵住抽痛的左肋,几不可闻地开口回应:“我是一号……六号被击落了。”
通讯频道里沉默了片刻,四架机甲占据四个点,刚好排成了一个平行四边形,在通讯频道里微弱地闪着光。
来时十架机甲,已经有三架机甲确定被击落了,其他人不知散落在何方,他们只能等待。
独眼鹰吐出口气:“对不起诸位,你们过来帮我,已经仁至义尽,不应该再让你们跑这一趟。”
四号机上——血压一直不大稳定的那位开口说:“我们要是不愿意来,当初就不会答应你,放心吧,老陆,不是因为别的。”
八号机上的驾驶员插话说:“反正我们俩是光棍一条,怎么样都不亏,就是贝老哥牵挂多一点。”
三号机里的驾驶员年纪很大了,大家都叫他“贝老哥”,至今也说不清楚“贝”是姓还是名。
贝老哥笑了一下:“我没什么,我之前不是攒了点钱吗?216年就带着老婆孩子一起移民第七星系了。”
通讯频道里七嘴八舌地对他发起了声讨,开玩笑说他是八星系的叛徒。
“第七星系真好啊,满大街的服务机器人,你走在路上崴个脚,马上有机器人过来问你需不需要帮助,在那,人人都有家、都体面,人家老远看到你,不管认识不认识,都会跟你点头,最好的你们知道是什么吗?人家那边车道和人行道居然是分层的,所有的车子都有自动驾驶……能想象吗?他们那从来不发生车祸!”
独眼鹰问:“不是挺好吗,你怎么回来了?”
“没办法,七八星系的官方汇率是106:1,但是兑换有限额,我们全家加起来,一天最多能换五千八星系币,实在不够用,而且他们系统动辄维护、交易关闭,我们只能去黑钱庄,黑钱庄就靠移民养着,漫天要价,汇率最高达到过两千八,没人管——当然,黑钱庄违法,你可以报警,只要你报警,联盟政府立刻派机器警队过来端了他们窝点,可是那又怎么样,你还是得用钱,所有的黑钱庄都是一伙的,他们能查出是谁报的警,发现是你,你就完了,再也别想从他们手里弄到一分钱。人家本地人一出生就进入伊甸园,但外来人口不行,装上伊甸园,相当于平白无故在你身上装一个器官,要适应,需要专业人员给你做一个一年期的培训,培训费用要自己掏钱,贵得说出来能吓死你们。我在八星系全部的身家,交了移民申请费和培训费就不剩什么了。规定说移民一年内选择回原籍,申请费可以退,我就把他们放在那,退了我自己那份移民申请费,又省了一个人的培训费,自己回来弄钱养活他们。”
“怎么不在七星系找工作?”
“我能干什么?七星系不像咱们这鬼地方,卖力气的、服务的工作,基本都是人工智能干的,需要人的工作本身就少,人家一查你的个人终端,听说你是移民,百分之百不会用你。”
独眼鹰问:“现在这么乱,家人还好吗?”
三号机上的贝老哥沉默了好一会:“海盗攻占联盟的时候,他们想偷渡回八星系找我,路上碰见联盟军和海盗打仗,被流弹击中了,当时通讯全断,我是一个多月以后才知道这件事的,想死都追不上他们了……我也没什么好牵挂的,能有点事干挺好的,生死有命呗。”
这时,又一架机甲出现在通讯频道上,是五号机,众人又是欢呼,方才平淡的沉重与压抑的痛苦荡然无存,分别不到几个小时,再见面,就像几十年离家的朋友突然回乡过年团聚一样激动。
接着是九号机——九号机有一点波折,驾驶员的神经大概是绷到了极致,找到组织以后,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直接晕过去掉线了,备用驾驶员忙着抢救他,没有第一时间接管精神网,机甲整个打着转飞出去了,等在地下航道里的五架机甲一起拖拽捕捞网,才把他们拉回来。
贝老哥问:“现在就差于警督了吧?怎么还不来?”
独眼鹰看了一眼时间,距离他和于威廉分开两路,已经过了六个小时,本该先他一步的于威廉此时居然一点消息也没有,他这会身体缓过来了一点,脑子也清楚了不少,想起诡异的追兵,心里微微一沉。
“我们再等他一个小时,”贝老哥提议,“万一他不来,或者……我们不能总在这里耽搁。”
众人没有异议,于是他们等了一个小时,可是于威廉毫无消息。
独眼鹰开口说:“我们再延长一个小时,也许他是路上被什么绊住了。”
他们又等了一个小时,于威廉依然不见踪影。
这次,没人再说什么了,六架机甲里的人好像有了某种默契,一起无视了时间,无限期地继续等下去。
独眼鹰他们离开启明星后,曾经在十六个星球和宇宙空间站里停靠过,拜访过的人里面,有的拥有小小的军事基地,有的管理一座城——最厉害的是个名叫“虎鲨”的前自由联盟军人,辖制一颗有六千万人口的小行星,战争破坏了星系秩序后,已经自立为行政长官。所有人都热情地接待了他们,规格之高不比战前差多少,独眼鹰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在凯莱星空中夜总会里寻欢作乐的日子,可是每个人对第八星系独立的事都保留看法。
在独眼鹰他们摸瞎赶往地下航道的时候,十六处联络站里,正在实时同步地播放着于威廉的个人演讲。
于威廉独自一个人驾驶着小机甲,依着他自制的地图,前往假航道,在远程终端里缓缓地说:“我叫于威廉,生于新星历63年,新星历136年10月加入自由联盟军,是最早的一批侦察兵,后来加入第八星系联盟政府,从警察做起,后来成为八星系警卫总署总警督……”
他像个尴尬的艺人,在大庭广众之下拉起扩音器,独自表演,可是街口人来人往,无人回应,无人驻足,喧嚣包围中,他旁若无人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于威廉用不怎么引人入胜的方式讲了他为什么要加入自由联盟军,讲他死于彩虹病毒的父母和弟弟,讲他曾经的梦想,讲他死灰复燃的期冀,他甚至大言不惭地替爱德华总长描述了一个未来的八星系总规划,刚说到医疗和教育,话音就戛然而止——那支被“野狼群”溜成了一团乱麻的军团武装无声无息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独眼鹰的判断很准,叛徒就出在他们走访过的人里,于威廉偏头看了一眼远程终端上连接的所有人,知道这里面的叛徒已经很有效率地出卖了他的坐标和航道地图,而接到他求救的“朋友”们,仍像眼睁睁看着狼捉野兔的田鼠,战战兢兢地挤在洞口,只是围观。
于威廉笑了起来,打开军用记录仪,把荷枪实弹的包围圈拍了下来,画面同步传了出去:“239年的时候,我曾经有过一次机会,参加一个政府交流项目,被外派到六星系进修,我当时表现大概还可以吧,他们跟我说,我可以留下,带直系亲属一起移民,只要交一份申请,六星系警卫总署会负担移民费用。我想了很久,申请表已经填好了,接到了老总长的信——那是爱德华总长的前前任,现在已经去世了——他说刚从沃托开会回来,陆信将军正在为第八星系争取权利,首都星的联盟上将尚且在奔走,我们自己怎么能做一个傲慢的利己主义者呢?我看完一宿没睡,第二天把申请表从个人终端上删了,又返回第八星系,因为这个,我爱人跟我分手,四十年没再联系过我。”
于威廉把军用记录仪收回来,面朝远程端口。
“我非常后悔。”他对他的听众们说,“回到第八星系,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
他说完,关闭远程端口,很没礼貌地跳过了“道别”的环节,把动力系统开到极致,所有导弹一起顶上膛,扇叶似的朝着对方扫射过去,像一只小小的蚂蚁,扛起钳子,自不量力地冲向洪水和猛兽。
这些导弹是不可能打中对方的,侧翼的几架防护机甲轻轻松松地就把导弹拦截了,与此同时,重甲巨大的精神网压了下来,于威廉的人机对接口遭到了猛烈的攻击,他的精神力无力对抗,人机匹配度跳崖似的直线下落,在二十秒之内就从70%降到了55%。
此时,他距离敌阵至少还有上万公里。
于威廉本想冲到敌阵中自爆,能炸毁一个就不亏,现在看来,连自杀式袭击也是痴心妄想,他这一生都在痴心妄想。
人机匹配度下降到51%,于威廉在最后一刻,启动了机甲自爆程序。
紧接着,他眼前一黑,被对方从精神网上打下来,脑损伤让他瞬间失去了意识。接管精神网的敌人很快发现自爆程序被锁定了,不可逆转,来不及示警,倒计时已经滚到了头——那架小小的机甲炸出了一团小小的烟花。
机甲自带的可燃物与助燃气体很快燃烧殆尽,黑暗的宇宙吞噬了一切,残骸们循着惯性离开原地,连自焚都显得局促而匆忙。
然而就在远程连接断开的瞬间,十六处接到远程求救的联络站里终于有人动了。
两个武装基地最先派出了武装机甲,随即,一颗行星上也跟着飞出了二十来架小机甲和运输舰,同时,以这颗行星的远程通讯站为核心,很快循着各大基地与行星的坐标铺开了新的远程通讯——
“范恩星支援队准备前往目标坐标,我们有二十架机甲,三架额外补给舰。预计二十分钟后可穿过跃迁点抵达……你们都他妈死了还是在吃屎?”
“凯迪卫星基地依然健在,我们武装不多,只有六架小型机甲可用,预计二十分钟后集合完毕发往目标坐标。”
“纽约星自卫队准备完毕,正在前往目标坐标。”
“纽卫六看到你们了,我们没有武装机甲,补给舰马上跟上——”
那团一闪就灭的小火花终于点着了第八星系死去多年的火种,古老的战歌带来吹不灭的风,火苗见风而长,渐成汹涌之势,一发不可收拾地绵延到广袤而荒凉的星空。
可是点火人再也看不见了,他的火把已经熄灭在悔恨的汪洋里了。他的朋友们已经在约定的地下航道里等了近六个小时,独眼鹰他们按捺不住,开始顺着自己躲藏的跃迁点来回扫描,试图搜寻是否有远程信号,用跃迁点发远程信号会暴露于威廉自己和地下航道的坐标,逻辑上说,于警督肯定不会这么做,但万一……
突然,独眼鹰扫描到了一个微弱的信号,不是发给他们的,是通过跃迁网溢出的。
独眼鹰试着用他们这支小机甲队约定的通讯密钥,果不其然被拒绝接入,他心里一跳——不是自己人。